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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选章节

父亲葬礼上,我攥着假惺惺的悼词。 哭丧的亲友个个心怀鬼胎,都想瓜分遗产。 律师突然宣布父亲遗嘱——债务竟远超资产。 正当我绝望时,一个穿洗白牛仔裤的青年踹门而入:“爸,我回来了。” 媒体同步曝光父亲十年前的地下情与私生子照片。 律师冷冷补充:“根据遗嘱,债务由兄妹二人分担。” 青年冷笑逼视濒临崩溃的我:“哥,游戏开始了。” 殡仪馆窗外,突然传来震耳的爆炸声。

殡仪馆吊唁厅,空气凝滞如胶,裹着棺椁四周堆叠得极其夸张的白菊——花瓣边缘已然卷曲微黄,透着枯败气息——以及满堂弥漫的浓烈消毒水味儿,掩不住底下暗暗发酵的朽坏腐烂气息。我,李默,站在那片虚伪的白色花海中心,黑色昂贵西装下的身体绷得像一根拉到极限的弦,马上就要断裂。手里那张薄薄的悼词纸页,被汗水洇湿的边缘已经卷翘起来,沾满了我捏紧拳头时指腹渗出的湿意。我甚至能清晰感受到自己喉腔肌肉的僵硬拉扯,用尽力气挤出沙哑的哭腔:

“父亲……您……您走得太突然了……” 话音颤抖着,每一个字都如同锯子在喉管里摩擦。

视线余光扫过黑压压的人群。大伯李国富,肥胖的身躯牢牢嵌在人群最前面那张椅子上,深陷的眼窝里浑浊的眼珠滴溜乱转,贪婪舔舐着覆盖在父亲棺椁上那层厚重的、象征着财富的金丝楠木外椁,眼神像是要用目光把那层木头生生刮下屑来。二姑李秀芬,一身廉价黑裙包裹着她干瘦的身体,假模假样地抽噎着,掏出同样劣质的手帕擦拭眼角,可那张帕子底下,她的嘴唇却在不引人注意地翕动,和旁边那个戴着金链子、一身暴发户打扮的表舅王胖子交换着眼神,那是猎犬盯上同一块腐肉时无声的默契划分。亲戚朋友们排成的队伍仿佛一条缓慢流动的、浑浊的河流,带着虚情假意的哀戚和迫不及待的预谋,从我面前麻木地流淌过去。

他们低垂着头,却是在摩拳擦掌,等待着盛宴开席。

只有我自己清楚,藏在昂贵西装内袋里的几张信用卡催缴单,冰冷的数字像毒蛇一样缠绕着我的心脏。父亲那座看似坚不可摧的财富帝国,在我眼里,早已摇摇欲坠,只剩下一个精心维持的空壳。如今他躺在那里,这最后勉强支撑的支柱轰然倒塌。而我,这唯一的继承人,需要面对的,正是废墟底下汹涌而出、足以将我彻底溺毙的滔天巨债。

“李建国先生生前交代,” 一个平板、毫无波澜的中年男声,如同冰冷的手术刀,猝然切断了吊唁厅里嗡嗡作响的低语哀乐。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聚焦在声音的来源——父亲那位永远一丝不苟、眼镜片反射着冷光的私人律师张维身上。他站在水晶吊灯苍白的光线下,像一尊没有温度的雕塑,手里捏着一沓厚厚的文件。

“现在宣读遗嘱核心条款。” 他毫无感情地宣布。

吊唁厅里所有伪装的哀伤瞬间凝固了。空气被抽空,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和骤然加速的心跳声。那些刚才还在为遗产滴溜乱转的眼睛,此刻全都死死钉在张律师手中的文件上,每一道目光都像淬了火的钩子。

张律师面无表情地推了下眼镜,镜片闪过一道锐利的光。

“经核算,李建国先生名下所有资产,包括但不限于三处不动产、股票、债券及公司股权等,”他的声音清晰地穿透死寂,“总估值约为五千八百万元人民币。” 角落里立刻响起几声压抑不住、兴奋的低呼。

“然而,”张律师的目光冷冷扫过那些发出贪婪声音的角落,音量没有丝毫变化,“截止今日,其个人及名下控股公司所负债务总额,包含银行贷款、私人借贷及未结清项目保证金等,合计为九千四百万元人民币。”

五千八百万?九千四百万?简单的数字对比,却在人群里炸开了锅。

“什么?!”

“不可能!”大伯李国富肥胖的身体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满面涨红,像一只骤然被吹胀的气球,额角青筋狰狞地暴凸出来,“老张!你放什么屁!建国怎么可能欠这么多?!他那么大的产业!”他的咆哮震得天花板上那盏华丽的水晶吊灯仿佛都在微微颤抖。二姑李秀芬那张原本干瘦、刻薄的脸瞬间褪尽了所有血色,煞白如纸,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喉咙里只能发出“咯咯”的怪响,那双刚才还精明算计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了极致的恐惧和茫然。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血液轰然涌上头顶,又瞬间退去,冰冷刺骨。九千四百万……那个天文数字像一座沉甸甸的冰川,带着毁灭一切的气息,结结实实砸落在我的头骨上。眩晕感猛烈地袭来,眼前那张张惊骇扭曲的亲戚面孔和那片刺目的白菊花海开始疯狂旋转、拉扯、变形……我试图抓住什么稳住身体,指尖徒劳地在光滑的棺椁边缘划过,冰冷的触感蔓延至四肢百骸。

完了。彻底完了。父亲不仅什么都没留下,反而拖着我坠入了万丈深渊。信用卡的催缴单算什么?在这片漆黑的海域里,连尘埃都算不上。

就在这绝望的漩涡将我意识吞噬殆尽的刹那——

“哐当——!”

一声巨响,如同平地炸雷,狠狠撕裂了殡仪馆吊唁厅里凝固的悲鸣和贪婪的骚动。沉重的双开实木大门被人从外面用蛮力狠狠蹬开,厚实的门板撞在两侧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回响,天花板吊灯的水晶流苏剧烈地相互碰撞,叮当作响。

强劲的风裹挟着外面凛冽的寒意和雨腥气,猛地灌入这个空气凝滞、充斥着消毒水和衰败气息的灵堂。风粗暴地卷动着地上堆积的苍白纸钱和花圈上的挽联,枯死的花瓣打着旋儿被吹散。

所有的目光,带着惊疑、恼怒和茫然,齐刷刷射向门口那片骤然洞开的、被大厅灯光映得一片惨白的光亮处。

逆着光,一个瘦高的身影突兀地立在门口,挡住了大片惨白的光源,轮廓显得模糊而锐利。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明显不合身的旧夹克,下身一条同样褪色的廉价牛仔裤,膝盖处磨得快要透光,脚上一双沾满泥点、边角开裂的帆布鞋。这身打扮与这个铺满昂贵白菊、充斥着虚伪精致的地方格格不入,像一件被丢弃的垃圾突兀地闯进了奢侈品橱窗。他微微喘着气,胸口起伏,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急促的奔跑。然而,他那张年轻却过分紧绷的脸上,没有丝毫长途跋涉的疲惫或者闯入者的局促,只有一种近乎野兽般的、锐利而凶狠的光芒,死死地钉在灵堂中央那副冰冷沉重的棺椁上。

他抬手,用粗糙的手背狠狠抹了一下鼻子,动作带着一种混不吝的痞气。然后,他用一种极其清晰、穿透力极强的声音,对着整个寂静无声的灵堂,对着那副装着父亲的木头匣子,喊了出来:

“爸!我回来了!”

声音不高,却像一把冰冷的铁锥,扎透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膜。

我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砸中了后脑,眼前猛地一黑,踉跄着差点撞上冰冷的棺椁边缘。爸?他叫爸?荒谬绝伦的称呼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瞬间钻进我的血管里,疯狂噬咬。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每一次试图吸气都带出火烧火燎的痛楚。父亲的棺椁在视线里疯狂地旋转、放大、变形,那片虚假的白色花海也化作漫天飞舞、令人作呕的碎片。

“你是谁?滚出去!” 大伯李国富第一个回过神来,肥胖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音量,他面孔狰狞,粗短的手指颤抖着指向门口那个突兀的青年,仿佛对方是闯进圣殿的污秽,“哪来的小瘪三敢在这里撒野!保安!保安呢!”

二姑李秀芬也从最初的惊骇中挣脱,她那双刻薄的眼睛死死盯着门口的身影,仿佛要将他脸上每一寸骨骼都剜出来看清楚:“就是就是!哪里钻出来的野小子!这是李家正经的灵堂!滚!”

人群开始骚动,低语和指责如同潮水般涌向门口那个孤零零的身影。亲戚们刚才还沉浸在遗产蒸发带来的恐慌和愤怒中,此刻这个不知从哪个角落冒出来的“儿子”,立刻成了他们恐慌情绪宣泄的绝佳出口。

然而,就在这骚乱刚刚燃起的瞬间,又被另一波更为汹涌的浪潮狠狠扑灭。

“嗡嗡——”

“叮叮咚咚——”

吊唁厅里,几十部手机几乎在同一时间疯狂地震动起来,尖锐的信息提示音此起彼伏,汇成一片混乱刺耳的噪音海洋。仿佛平静的湖面被无数巨石同时砸落!

“快看手机!”

“我的天……”

“这……这不是……”

恐惧的低语瞬间取代了方才的斥责。离我最近的一个远房表嫂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手一抖,手机“啪嗒”一声掉在冰冷光滑的水磨石地面上,屏幕向上,清晰地亮着。虽然隔着几步距离,但我仍能看清那占据了整个屏幕的巨大标题:

【劲爆!地产大亨李建国隐藏十年的地下情孽债!小三携子曝光!独家现场直击!】

标题下面是几张触目惊心的照片。一张显然是偷拍,略显模糊:年轻的父亲穿着休闲装,脸上带着我从未见过的、近乎卑微讨好的笑容,他小心翼翼地搂着一个身着朴素碎花连衣裙的女人。那女人背对着镜头,只能看到一个纤细的背影和脑后垂下的、有些枯黄的马尾辫。另一张照片则清晰得令人窒息:正是此刻站在门口的那个青年,穿着和现在差不多的旧夹克,面容青涩却透着一股桀骜,背景似乎是某个破败的工地工棚。

最后一张照片,像是某种契约文书的一角,上面赫然签着父亲那龙飞凤舞、极具辨识度的签名——“李建国”!日期落款,正是整整十年前!

媒体……曝出来了?

我的血液瞬间冻结成冰,身体僵硬得如同棺木里的父亲。巨大的耻辱感排山倒海,几乎将我彻底淹没。父亲那永远威严、光鲜的形象,在我心中轰然崩塌,碎成一地沾满污秽的瓦砾。我像个可怜的傻子,站在这里为他虚假的荣光表演哀伤,却不知他那阳光照不到的角落里,早已滋生着如此不堪的秘密!愤怒和恶心感猛烈地灼烧着我的胃袋。

在一片死寂般的震惊和此起彼伏的手机震动声中,张律师那冰冷平板的声音再次响起,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割断了所有混乱的思绪:

“遗嘱补充条款。” 他无视了门口的青年和大厅里无数道惊疑不定的目光,只是专注地盯着手中的文件,语调没有丝毫起伏,“鉴于李建国先生非婚生子李耀的身份已获法律确认,并满足遗嘱附加条件(即身份被公开确认)……” 他顿了一下,清晰地吐出那个名字,“……李耀先生,拥有与婚生子李默先生同等的遗产继承权。”

他抬头,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先冷冰冰地扫过门口那个穿着旧夹克、刚刚被他称为“李耀”的青年,然后,缓缓地、锐利地转向了我,那眼神里没有任何温度,只有纯粹的、职业化的宣告。

“因此,”张律师推了推眼镜,镜片闪过一道无情的寒光,“李建国先生生前所遗留的全部债务,共计九千四百万元人民币,依法应由其两位法定继承人——”

他的声音在此刻清晰地停顿了一瞬,如同法官落锤前那令人窒息的间隙。

“——李默先生,与李耀先生,共同承担。”

话音落下的瞬间,吊唁厅里一片死寂。

“共同承担”四个字,如同四颗冰锥,狠狠钉入我的脊椎。九千四百万……这座足以压垮我的冰山,现在,被强行劈开一半,砸向了那个凭空出现的“兄弟”。

然而,预想中的恐慌或愤怒并没有立刻降临。我僵硬地转动脖颈,像生锈的机器,目光穿过那些惊愕到失语的亲戚、穿过飘零的纸钱和惨白的花海,死死锁定在门口那个青年——李耀——的身上。

他站在门口那片被大厅灯光映得惨白的光亮里,逆着光,脸庞的大部分隐在阴影中,只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荒野里孤狼的眼瞳,冰冷、锐利,带着一种原始的、不加掩饰的掠夺性。他显然也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张律师的宣告。

那张年轻而紧绷的脸上,没有任何得知背负巨额债务时应有的震惊、恐慌或愤怒。

嘴角,一点一点,慢慢地向上扯开。

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把被缓缓拔出的、带着血腥味的弯刀。阴影勾勒着他嘴角扭曲上扬的弧度,冰冷而狰狞。

他的目光,如同淬了毒的钉子,穿透人群,毫无阻碍地、精准地钉在了我的脸上。那目光里没有丝毫兄弟的血缘温情,只有赤裸裸的、近乎愉悦的挑衅和一种……猫玩弄垂死老鼠般的残忍戏谑。

在一片死寂的灵堂里,他清晰地开了口,声音不高,却像砂纸摩擦着每个人的神经:

“哥。” 他吐出这个字,带着一种刻意拉长的、黏腻的恶意,“游戏开始了。”

那声音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过我的耳膜。

“轰隆——!!!”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毫无征兆地从殡仪馆紧闭的窗外猛然炸裂!远胜过刚才李耀踹门的千百倍!

那不是普通的雷声!仿佛大地深处有什么恐怖的东西被瞬间引爆!整个吊唁厅剧烈地摇晃起来!天花板上那华丽沉重的多层水晶吊灯发出刺耳欲裂的呻吟,疯狂地左右摇摆、撞击!无数细小的水晶棱柱如同冰雹般簌簌坠落,噼里啪啦砸在下方惊骇绝望的人群头上、肩上,砸在冰冷的地面和棺椁上,碎裂声不绝于耳!墙上的装饰画框哐当一声巨响摔落在地,玻璃粉碎!堆叠在角落的花圈被剧烈的震动掀倒,层层叠叠的白菊、黄菊像溃败的潮水般滚落倾泻!

“啊——!” “地震了?!” “救命!” 凄厉的尖叫瞬间撕裂了吊唁厅死寂的表皮,人群如同被投入沸水的蚂蚁,彻底炸开了锅!惊慌失措的人们互相推搡、践踏,疯狂地涌向唯一的出口!桌椅被撞翻倒地,发出沉闷的撞击声!方才还井然有序、充满虚伪礼仪的灵堂,瞬间变成了末日般的炼狱!

刺鼻的硝烟味,混杂着浓烈的、令人作呕的汽油燃烧的气息,如同一条无形的恶龙,粗暴地从紧闭的窗户缝隙里挤了进来,迅速弥漫扩散,呛得人肺叶生疼。

混乱如同沸腾的油锅。水晶碎片还在哗啦啦下坠,惊恐的尖叫和桌椅翻倒的巨响交织成一片末日噪音。汹涌的人潮裹挟着刺鼻的硝烟味和汽油燃烧的恶臭,疯狂地涌向狭窄的出口大门。我被这股混乱的洪流狠狠撞了一下肩膀,踉跄着后退,后背猛地撞在坚硬冰冷的棺椁边缘,一阵闷痛。

就在这失控的漩涡中心,我的目光穿透纷乱的人影,穿透飘散的纸钱和弥漫的呛人烟雾,死死锁定在那个风暴的源头——李耀。

他没有动。

在一片疯狂逃窜的身影中,他像一块黑色的礁石,稳稳地钉在门口那片混乱的光影交界处。刚才踹门而入时的凶狠和戾气,此刻竟奇异地收敛了。他只是微微侧过头,那张年轻而绷紧的脸转向窗外巨响传来的方向——殡仪馆西侧围墙之外,大概隔了一条马路,那里正是父亲名下那个早已烂尾停工、荒草丛生、如同城市巨大疮疤的“锦城豪苑”二期工地。此刻,那个方向的上空,可以看到浓密的、翻滚的黑烟正如同狰狞的巨兽,疯狂地向上吞吐着猩红的火舌,映亮了半边灰暗的天空。

李耀的脸上没有任何震惊或恐惧。

他的嘴角甚至还维持着刚才那抹冰冷诡异的弧度。那双狼崽子般凶狠的眼睛里,映着窗外冲天而起的火光,仿佛两簇被点燃的、幽暗的磷火。那眼神里,没有意外,只有一种近乎欣赏的……了然?

一个荒谬绝伦、却带着冰冷寒意的念头如同毒蛇般瞬间钻入我的脑海:这场爆炸……和他有关?那声天崩地裂的巨响,那冲天而起的烈焰浓烟……难道不仅仅是巧合?

他是回来“继承”的!继承什么?债务?还是……毁灭?

混乱还在加剧。二姑李秀芬尖锐的哭嚎和大伯李国富气急败坏的怒骂混合着人群的惊叫,如同魔音灌耳。张律师的身影早已被人群淹没,不知所踪。

在一片狼藉和喧嚣的中心,我靠着冰冷厚重的棺椁,浑身血液仿佛已经凝固。眼前是父亲死寂的棺木,脚下是踩碎的菊花和玻璃,空气中弥漫着死亡、谎言、硝烟和汽油混合的恶臭。而门口那个被火光映亮的身影,那个突然闯入宣布游戏开始的“兄弟”,正用他那双燃烧着地狱之火的眼睛,冷冷地回望着我。

“哥,” 他无声的唇角似乎在翕动,将无声的宣判刺入我的骨髓深处。“游戏开始了。”

殡仪馆窗外,那片猩红狰狞的火光,正越烧越旺。

殡仪馆的混乱像投入滚油的冰坨,炸开了锅。警察粗暴地把我和李耀分开塞进警车时,我透过车窗最后看到的,是“锦城豪苑”二期那冲天而起的火光和浓烟,如同地狱张开的巨口,贪婪地吞噬着灰暗的天空。空气里弥漫的硝烟和汽油味,死死地黏在鼻腔深处,挥之不去。

审问室的白光刺眼得像手术灯,照得墙壁和金属桌椅一片惨白冰冷。空气里只有空调单调的嗡鸣和记录员敲击键盘的哒哒声,一下下凿着我的神经。对面那个自称姓周的中年警官,皮肤黝黑,眼袋深重,眼神却像两把刚磨好的剔骨刀,缓慢地、一遍遍地在我脸上刮着。

“李默先生,”周警官向前倾了倾身,压迫感扑面而来,“说说吧,爆炸发生前,你在干什么?”他声音不高,带着一种职业性的、令人窒息的平静。

我喉咙干得发痛,每一个字都像砂纸摩擦:“我在殡仪馆……我爸的葬礼……很多人都在场……”

“哦,葬礼啊。”周警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随手翻开面前一个薄薄的文件夹,里面只有寥寥几页纸,“情绪激动吗?毕竟,父亲去世,又突然冒出来个弟弟,还背上了几个亿的债务。”他语气平淡,却精准地戳在我最痛的地方。

没等我回答,他话锋陡然一转,像一把藏在棉花里的匕首猛地刺出:“锦城豪苑二期工地的仓库里,存放了大量工程用乳化炸药。昨天下午四点半左右,监控拍到一辆无牌灰色面包车停在仓库侧门。驾驶位下来的身影,”他锐利的眼睛死死锁住我,没有丝毫偏移,“和你身高体态,非常接近。”

脑子里“嗡”的一声。冰冷的恐惧瞬间攥紧心脏。“不是我!”声音嘶哑得破音,“我昨天下午三点就在殡仪馆准备!所有亲属、工作人员都能作证!而且我根本不知道什么炸药仓库!”

“是吗?”周警官身体向后靠回椅背,发出轻微的嘎吱声,脸上没什么表情,却更让人心头发毛,“那你的好弟弟李耀呢?”他冷冷地吐出这个名字,“户籍显示他七岁就随母亲赵春梅迁往邻省偏远山区,生活拮据,高中辍学,一直在各地工地辗转打零工。他对你父亲李建国,或者更准确地说,对你们李家,有什么感情?”

他停顿了一下,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规律而沉闷的声响,仿佛在敲打我的心脏。“一个从小被抛弃、在底层挣扎的私生子,突然被通知回来继承他那‘高贵’父亲的……巨额债务。九千四百万啊,李默先生,几辈子都还不清的债。”他嘴角扯起一丝极其细微、几乎不可见的弧度,带着洞悉一切的冰冷嘲讽,“换了你,你会怎么做?嗯?是感恩戴德地回来替父还债,还是……一把火烧了这该死的一切?”

寒意顺着脊椎疯狂爬升,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审讯室惨白的灯光下,仿佛有无数狰狞的影子在墙上扭曲蠕动。周警官的话像毒蛇吐信,精准地刺入了那个我一直不敢深想的角落。李耀那张在殡仪馆门口被火光映亮的脸,带着冰冷戏谑的笑容,清晰地浮现出来。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隐约的争执声。接着,审问室的门被猛地推开。

“周队!”一个年轻警员探进头,神色凝重,“技术科那边有新发现!工地南侧围墙外的监控,在爆炸前五分钟拍到……”

周警官迅速站起身打断他:“知道了!”他转头瞥了我一眼,眼神复杂难辨,“李默先生,你暂时不能离开本市。需要随时配合调查。”丢下这句话,他抓起桌上的文件夹,大步流星地跟着年轻警员走了出去。

厚重的铁门“哐当”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声响。冰冷的死寂重新将我淹没。我瘫在冰冷的金属椅子里,浑身脱力,冷汗浸透了衬衫的后背。技术科发现了什么?是证明我清白的证据,还是……指向李耀的铁证?或者……是更可怕的东西?

思绪混乱如麻,大脑像被无数的冰锥反复穿刺。九千四百万的债务如同冰冷的绞索,已经勒得我喘不过气。而现在,爆炸案的嫌疑,更是把我推向了万劫不复的悬崖边缘。李耀……那个在火光中冷笑的影子,他到底想要什么?仅仅是拉着我一起下地狱?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漫长如一个世纪。铁门再次被推开,依旧是那个年轻警员,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公式化:“李默先生,手续办完了,你可以走了。保持通讯畅通,近期不要离市。”他侧身让开门口。

我几乎是踉跄着站起来,双腿麻木得像两根木头。走出审问室冰冷的空气,穿过光线同样惨白、弥漫着消毒水味道的警局走廊,每一步都虚浮无力。刚到接待大厅门口,一股浓烈刺鼻的烟草味混合着汗味扑面而来。

大厅角落那排廉价的蓝色塑料排椅上,李耀大大咧咧地歪坐着。他似乎刚出来不久,正仰头灌着矿泉水瓶里最后一点水。水珠顺着他青涩却紧绷的下颌线滚落,滑进洗得发白的旧夹克里。那身格格不入的行头,在警局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更加扎眼。他看到我,动作顿了一下,随手把空瓶捏扁,精准地抛进几米外的垃圾桶里,发出“哐当”一声响。

他站了起来,动作算不上快,却带着一种底层磨砺出来的、隐藏着爆发力的随意。他一步一步朝我走来,那眼神,和殡仪馆里一模一样——像荒野里被逼到绝境的狼崽子,凶狠、警惕,深处却燃烧着一种近乎毁灭性的火焰。

我们在大厅中央相遇。头顶日光灯管发出轻微的电流声。

他咧开嘴,露出一个和殡仪馆门口如出一辙的、冰冷而充满了恶意的笑容,白晃晃的牙齿在灯光下显得有些瘆人。

“哥,”他慢悠悠地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大厅里稀疏的嘈杂,带着一种刻意黏腻的亲昵,“手续办完了?挺快啊。” 他上下打量着我,眼神像冰冷的剃刀刮过我的西装,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啧,这身名牌,看着可真唬人。可惜,里面塞的,怕是一堆废纸了吧?”

我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疼痛却压不住心头翻涌的暴怒和屈辱。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满身戾气的野种,他凭什么?!

“离我远点。”我声音绷得像拉满的弓弦,每一个字都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

“远点?”李耀像是听到了什么特别好笑的笑话,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带着金属摩擦感的低笑,笑声里没有丝毫温度。“哥,你还没搞明白?”他猛地向前逼近一步,那股混合着廉价烟草和尘土的气息几乎喷到我脸上。他个子和我差不多高,但那份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狠劲,却带着强烈的压迫感。

“咱俩现在,”他抬起手,伸出两根粗糙的、指甲缝里还嵌着黑泥的手指,在我眼前用力地捻了捻,做了个“捆一起”的手势,眼神阴鸷得能滴出水来,“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那九千四百万的债,是你爸给咱哥俩的‘爱’!一起背着吧,沉得很呐!”他脸上扭曲的笑容扩大,近乎狰狞,“还有警察叔叔们的‘关爱’,啧啧,那仓库炸得可真好看,烟花似的。这份‘惊喜’,不也得咱哥俩一起‘享受’?”

他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我的耳朵里。债务像冰冷的巨石压在心口,而爆炸案的嫌疑,更是让我如坠冰窟。李耀的话,像条冰冷的绞索,正在一点点收紧。更大的恐惧攫住了我——他是不是知道什么?或者,他做了什么?!

“你知道什么?”我死死盯着他浑浊眼底深处那簇跳动的火焰,压低的声音嘶哑干裂,“那爆炸……跟你有没有关系?!”

李耀脸上的笑容倏地一收,像是被无形的橡皮擦抹掉了。他眼神瞬间变得极其锐利,像淬了寒冰的刀锋,直直刺过来。他没有回答,只是那眼神里的阴冷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快意,已经给出了某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暗示。

他不再看我,目光越过我的肩膀,投向警局玻璃门外沉沉的夜色和远处那几乎被黑暗吞没、只剩下零星暗红火光的工地废墟方向。眼神变得幽深莫测,仿佛在欣赏一幅极度令他满意的杰作。

“哥,”他收回目光,重新落在我惨白的脸上,语气恢复了先前那种混合着恶意和戏谑的腔调,却又多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强硬,“爸没了,债还在,警察盯着呢。”他像是宣布一个既定事实,“这烂摊子,拆不开了。现在,带我去看看‘咱爸’留下的‘家业’吧。”

他刻意加重了“咱爸”和“家业”这几个字,嘲讽几乎溢出嘴角。那双狼崽子般的眼睛死死盯着我,带着不容拒绝的胁迫。

我浑身冰冷,牙齿不受控制地打着颤,不仅仅是因为愤怒,更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这个突然闯入的“兄弟”,像一颗裹着剧毒的不定时炸弹。拒绝他?下一秒他会做出什么?在警局门口大闹?还是……说出更多足以将我置于死地的指控?我毫不怀疑他做得出来。

“好……”喉咙里像是堵满了滚烫的砂砾,我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屈辱的刮擦感。

走出警局大门,凛冽的夜风裹挟着城市特有的浑浊气息扑面而来,其中隐隐约约,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来自远方废墟的、令人作呕的焦糊味。街灯昏黄的光线在地面投下我们两人被拉长的、扭曲变形的影子。李耀默不作声地跟在我身后半步远的地方,像一条蛰伏在黑暗里的毒蛇。

我掏出车钥匙,手指因为僵硬和愤怒而微微发抖,解锁了那辆黑色奔驰S级轿车。这是我目前唯一没被银行立刻冻结、勉强还能保有的父亲遗产象征。它曾经是财富和地位的标志,此刻却沉重得如同一具移动的棺材。

拉开沉重的车门坐进驾驶位,熟悉的真皮座椅和淡淡的香氛气味包裹上来,却只让我感到一阵阵反胃。李耀毫不客气地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动作粗鲁,带着一股街头的蛮横气息,重重地坐了进来。他身材偏瘦,但坐下的力道让昂贵的车身都微微晃动了一下。

“哟,豪车啊。”他咧着嘴,带着一种刻意夸张的、极其刺耳的赞叹,粗糙的手掌用力拍了拍身下柔软光滑的皮质座椅,“坐着就是不一样,软和!”他满足地喟叹一声,仿佛坐上了龙椅。

刺鼻的汗味、劣质烟草味和尘土的气息瞬间充满了原本封闭的车厢。我强忍着按下车窗的冲动,发动了引擎。车子平稳地滑入夜晚稀疏的车流。

沉默在车厢里蔓延,沉甸甸地压得人喘不过气。只有引擎低沉的轰鸣和车窗外城市模糊的喧嚣。

“喂,”李耀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打破了凝固的沉默。他侧过头,那张年轻而布满戾气的脸在窗外流动的霓虹光影里忽明忽暗。他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枚廉价的、印着俗气花纹的一次性塑料打火机,黄色的塑料壳子边缘磨损得厉害。他拇指漫不经心地一下下拨弄着打火机的滚轮,发出轻微的咔嗒、咔嗒声,在安静的封闭空间里异常清晰刺耳。

“听说,”他慢悠悠地开口,语气像是在谈论天气,“咱爸这些年,对我妈,赵春梅,那叫一个‘情深义重’啊?”他故意拉长了语调,带着浓烈的讽刺,“每个月按时打钱,不多不少,两千块。啧啧,二十年雷打不动,跟发工资似的。”

咔嗒…咔嗒…打火机齿轮摩擦的声音像小锤子敲在我的神经上。父亲秘密的供养,如同一记无形的耳光扇在我脸上。我握着方向盘的手指节捏得发白。

“哦,对了,”李耀的声音陡然压低,转过头,脸几乎凑到我的耳边!那股混合着汗酸烟草的浓烈气息喷在我的耳廓上,激起一阵恶寒。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充满恶意的、窥探到他人隐秘的快感,每一个字都清晰地钻进我的耳朵:

“咱爸书房里,藏着好东西哦。”他刻意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欣赏我瞬间僵硬的表情,“书桌左边最底下那个抽屉,啧啧,夹层里……你猜藏着啥?”他嘿嘿地低笑起来,笑声诡异,“不是什么金条存折,是他偷偷摸摸给我妈写的信!还有……嘿,几张我小时候的照片儿!咱爸抱着我,那笑模样……啧啧,对着你的时候,没这么‘慈祥’过吧?”

轰——!!

大脑一片空白!方向盘差点脱手!车子在空旷的路上猛地歪了一下!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瞬间停止了跳动,随即又被愤怒和巨大的耻辱感疯狂撕扯!剧烈的耳鸣嗡嗡作响,盖过了引擎的声音。

父亲的书房?那个神圣、象征着李家威严的地方?那个他无数次呵斥我、教导我、让我敬畏的地方?最底下的抽屉夹层?藏着给情妇的信?还有……私生子的照片?抱着他的照片?露出我从未见过的笑容?!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眼前阵阵发黑,方向盘在手中变得滚烫而沉重!仪表盘上冰冷的数字在我扭曲的视野里模糊成一片晃动的光斑。背叛!彻底的背叛!从金钱到声誉,再到这最深层、最不容侵犯的情感空间!父亲像一个技艺精湛的骗子,用他威严的面具,在我们这个看似光鲜的家族背后,构建了另一个无法想象的、充满了虚伪和鄙陋的地下世界!而我,他这个婚生子、唯一的继承人,不过是这场巨大骗局里,最可笑、最悲哀的道具!

“滋啦——!”

刺耳的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撕裂了夜晚的宁静!巨大的惯性将身体狠狠掼向椅背又被安全带勒回!车子以一个狼狈的急刹姿态,歪斜地停在通往李家山顶别墅那条盘山公路的半道上!前方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只有车灯的光柱徒劳地切割着寂静的山林。

我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像一条被抛上岸濒死的鱼。冷汗瞬间爬满了额头和脊背,冰冷黏腻。屈辱、愤怒、绝望和被彻底愚弄的恶心感在胃里翻江倒海!我死死抓住方向盘,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咯声,眼前一阵阵发黑。

车厢里死寂无声。只有我粗重得像破风箱般的喘息。

“呵……”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嗤笑,从副驾驶座传来。

我猛地转过头。

惨淡的车灯光线下,李耀斜靠在椅背上,那张年轻的脸笼罩在浓重的阴影里。刚才那番如同毒液般的话语似乎耗尽了他表演的兴致。他面无表情,只是微微歪着头,眼神空洞地望着车窗外无尽的黑暗山林深处,嘴角却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一个弧度。

那不是笑。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一种刻毒的、仿佛来自地狱深渊的满足感。像一条终于将猎物咬住、拖入泥沼的毒蛇,在猎物窒息前,享受着那份无声的、残忍的胜利快意。

他没有看我一眼,仿佛我只是这出戏里一个无关紧要的背景。

他只是慢慢地、慢慢地,抬起刚才一直在把玩那枚廉价黄色打火机的手。打火机在他粗糙的指尖灵活地转了个圈,然后那只手随意地伸向车门内侧——那个光滑的真皮门板储物槽。

他手腕一松。

“嗒。”

一声轻微到几乎可以忽略的脆响。

那枚廉价的、印着俗气花纹的黄色塑料打火机,静静地躺在了黑色真皮储物槽的深处。在车厢昏暗的光线下,那抹刺眼的黄色,像一个被丢弃的、肮脏的霉菌孢子,牢牢地黏在了这片象征财富的皮革缝隙里。

盘山公路死寂无声,只有引擎粗重的喘息在黑暗里回荡。那枚躺在真皮储物槽里的廉价黄色打火机,像个刺眼的脓包,灼烧着我的眼角余光。李耀歪在副驾上,闭着眼,似乎睡着了,嘴角却残留着一丝冰冷的、如同凝固毒液的弧度。

车子重新启动,像一头疲惫的巨兽,沉重地碾过通往山顶别墅的最后一公里。每一块熟悉的石板路,每一盏昏黄的路灯,此刻都散发着坟墓般的腐朽气息。那栋曾经象征着李家权势的白色巴洛克式建筑,在沉沉的夜幕下,如同一座巨大的、冰冷的墓碑。

车还没停稳,别墅雕花的铸铁大门里就猛地冲出两个人影,动作迅捷得不像讨债的,倒像扑食的鬣狗。

“李总!”为首的是个精瘦的刀条脸,一身皱巴巴的深色西装,眼神像淬了冰的锥子。他身后跟着个铁塔般的壮汉,沉默地堵住去路。“可算回来了!等您半天了!”刀条脸皮笑肉不笑,目光毒蛇般在我和李耀之间来回扫视,“哟,这位就是……新来的小少爷吧?幸会幸会!”

李耀像被惊动的野兽,猛地睁开眼,浑浊的眼底瞬间布满血丝和警惕的凶光。他拉开车门,动作带着一股蛮横的力道,车门“砰”一声撞在旁边的花坛石沿上。他像没看见那两人,径直走向大门,肩膀狠狠撞开试图上前一步的壮汉。壮汉纹丝不动,只是眼神更冷了。

“滚开。”李耀的声音沙哑低沉,像砂纸磨过铁锈。

刀条脸脸上的假笑僵了一下,眼底闪过一丝阴狠,但很快又被更深的算计覆盖。他转向我,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不容置疑的胁迫:“李总,明人不说暗话。虎爷的账,拖了小半年了。三千万,连本带利。今天,要么见钱,”他顿了顿,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李耀消失在门内的背影,“要么,见点别的‘诚意’。”

虎爷?高利贷圈里出了名手段狠辣的阎王!父亲竟然还欠着这种人的债?!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几乎窒息。九千四百万的冰山还没融化,现在又砸下来一座新的雪山!我强压下喉咙口的腥甜,声音干涩得厉害:“现在没有……”

“知道您难!”刀条脸立刻打断,脸上堆起更虚伪的同情,“虎爷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这样,宽限您三天!三天后,还是这个点,我们再来。”他话锋一转,眼神陡然变得像毒蛇般阴冷,“不过……虎爷说了,利息……得先收点。”

他朝身后的壮汉使了个眼色。那铁塔般的壮汉面无表情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没有递给我,而是“啪”地一声,重重地拍在黑色奔驰S级轿车那光滑昂贵的引擎盖上!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刀条脸凑近一步,几乎贴到我耳边,那股浓烈的烟臭味和汗酸味直冲鼻腔,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毒蛇吐信:“三天。李总,别让兄弟们难做。也别让……新来的小少爷,太‘辛苦’。”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别墅大门,然后带着壮汉,转身迅速消失在黑暗的盘山公路拐角。

引擎盖上那个牛皮纸信封,像一个丑陋的毒瘤,粘附在光洁的金属表面。我站在原地,夜风吹得浑身冰冷。李耀刚才的举动、刀条脸赤裸的威胁、还有这封如同催命符的信……冰冷的恐惧如同藤蔓,瞬间缠紧了心脏。

走进别墅,一股混合着灰尘、消毒水和某种陈年腐朽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富丽堂皇的水晶吊灯没有开,只有玄关一盏壁灯散发着昏黄惨淡的光线,将巨大空旷的客厅切割成一片片浓重的阴影。空气凝滞得如同墓穴。

李耀就站在那片最大的阴影里,背对着我,面朝着通往二楼的旋转楼梯。他的背影在昏暗中绷得笔直,像一柄插在地上的锈蚀铁枪。

“讨债的?”他的声音突然响起,沙哑低沉,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厌烦,打破了死寂,却没有回头。“真他妈快。”

我没应声,目光死死盯住那个背影。愤怒、屈辱、被彻底拖入泥潭的绝望感在胸腔里疯狂冲撞。我猛地抬手指向二楼,声音因为压抑而剧烈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碾碎挤出来:“书房!现在!打开那个抽屉!我要看!看你他妈说的那些‘好东西’!”

李耀的肩膀似乎极其细微地动了一下。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昏黄的壁灯光线吝啬地勾勒出他半张脸的轮廓。没有预料中的嘲讽或得意。那张年轻而布满戾气的脸上,此刻竟是一片死水般的冰冷,眼神空洞得可怕,深处仿佛燃烧着某种早已燃尽、只剩灰烬的火焰。

他没有说话。只是迈开了脚步,皮鞋踩在光洁昂贵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一下下沉闷的回响,如同敲击着棺材板。他径直走向楼梯,一步一步,踏上了通往父亲绝对禁地的旋转楼梯,身影渐渐被二楼的黑暗吞噬。

我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也跟了上去。每一步都沉重无比,踩在厚厚的地毯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柔软,只有深入骨髓的寒意。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轰鸣。

二楼书房厚重的实木门虚掩着。李耀已经站在了那张巨大的、象征着李家权力中心的红木书桌前。他没有开灯,只是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俯视着桌面。月光将他侧脸的线条切割得异常冷硬。

我冲过去,手指因为激动和恐惧而剧烈颤抖,摸索着书桌左侧最底下那个不起眼的抽屉。摸索,用力一抠!一个极其隐蔽的、薄如蝉翼的木质夹层悄无声息地弹开!

一股混合着劣质墨水、陈年纸张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于发霉干花的腐朽气味瞬间弥漫开来。

夹层里,没有金光闪闪的财富。只有一叠泛黄的、边角卷曲的信纸。还有几张照片。

我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拿不稳。指尖触碰到最上面那张照片,冰冷的触感。

照片已经有些褪色模糊。背景似乎是某个破败的农家小院。年轻的父亲,穿着我从未见过的、洗得发白的旧夹克,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小心翼翼的讨好笑容。他微微佝偻着背,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大约两三岁的男孩。男孩穿着同样破旧的小棉袄,小脸脏兮兮的,眼睛很大,却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野性的倔强——正是幼年的李耀!父亲看着怀里的孩子,眼神里那种近乎贪婪的、小心翼翼的呵护和一种……深不见底的愧疚与痛苦,像针一样狠狠扎进我的瞳孔!这眼神,他从未给过我!一次都没有!

“呵……”

一声极其轻微、却冰冷刺骨的嗤笑,从李耀喉咙深处挤出。他不知何时已经转过身,背靠着巨大的书桌边缘,双手插在洗得发白的旧夹克口袋里,仰头望着书房天花板上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侧脸在月光下如同冰冷的石膏雕塑。

“看清楚了?”他声音平板,没有任何起伏,却比最恶毒的咒骂更让人心寒,“‘咱爸’,多‘疼’我啊。”

我的视线艰难地从那张令人作呕的照片上移开,落在下面那叠厚厚的信纸上。最上面一页,是父亲那熟悉的、龙飞凤舞的笔迹。日期落款:十五年前。

“春梅: 钱已汇。别省着,给孩子买点肉,他太瘦了。厂里刚接了个大单,忙得焦头烂额,脱不开身。等我这边理顺了,一定……一定想办法接你们过来。小耀……他还好吗?晚上还哭闹吗?……”

再往下翻。日期不同,笔迹透出的情绪却惊人地相似——焦灼、疲惫、深深的无力感和一种被现实死死扼住喉咙的绝望。

“……春梅,对不起。这次……真的不行。家里那位闹得太厉害,老爷子也发了话……再等等,再等等我一定……”

“……小耀上学的事……我托了人,但那边查得严……得花大价钱疏通……钱我明天想办法……”

“……春梅,是我没用!我对不起你们娘俩!我不是人!……”

“……小耀的腿……怎么会摔断?!钱!我马上想办法!……”

信纸在我手中剧烈地颤抖。父亲的形象,那个永远威严、精明、高高在上的商业巨子,在这些字里行间彻底崩塌,碎成一地沾满泥泞的、懦弱而扭曲的碎片!他像一个被夹在两股巨力中撕扯的可怜虫,既无法割舍骨肉,又不敢承担后果,只能用微不足道的金钱和这些充斥着谎言与自我安慰的信件,编织一个虚幻的牢笼,将他无法面对的情人和儿子死死困在泥潭深处!也把他自己困在永无止境的愧疚和折磨里!

“看够了吗?”李耀的声音如同冰锥,猛地将我刺醒。他不知何时已经站直了身体,那双狼崽子般的眼睛在黑暗中死死盯着我,里面燃烧的火焰不再是单纯的恨意,而是混合了极致的痛苦、被彻底扭曲的怨毒和一种……近乎毁灭的疯狂!

“他疼我?”李耀猛地扬起手,指向我手中的信纸,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得刺破耳膜,带着歇斯底里的颤抖,“他疼我?!他把我妈困在那个鸟不拉屎的山沟里二十年!像养条狗一样丢点骨头!他让我从小被人指着脊梁骨骂‘野种’!他让我妈临死前还攥着这些狗屁不通的信,念叨着他的名字!他疼我?!他他妈是把我钉在耻辱柱上!用这些钱,用这些廉价的愧疚!一刀一刀地剐!剐了二十年!”

他胸膛剧烈起伏,粗重的喘息在寂静的书房里如同破旧的风箱。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像淬了毒的钩子一样钩住我。

“还有你!”他猛地指向我,声音嘶哑,“我的‘好哥哥’!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你他妈就是他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是他演给外人看的‘成功’!是他维持他那张虚伪人皮的道具!他给你钱,给你身份,给你他妈的‘上流社会’!可你问过他吗?问过这些钱怎么来的?!问过你脚下踩着的‘家业’,是不是沾着我妈的血,沾着那些被逼跳楼的工人的命?!”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神经上!那些被刻意忽略的、关于父亲发家史的流言蜚语,那些关于工地事故、关于暴力拆迁的模糊传闻,此刻在李耀这充满血泪的控诉中,骤然变得无比清晰、无比狰狞!胃里翻江倒海,父亲用“成功”为我筑起的虚幻城堡,在李耀的嘶吼声中彻底土崩瓦解,露出底下腐臭的泥沼和累累白骨!

“那爆炸……”一个冰冷到极点的念头猛地攫住了我,喉咙像是被冰封住,“……是你干的?!你想毁了这一切?!”

李耀脸上的疯狂和痛苦瞬间凝固。他死死地盯着我,眼神变得极其复杂,像翻涌着岩浆的深渊。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那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其隐晦的、近乎绝望的快意。

他猛地转过身,不再看我,背脊挺得像一块冰冷的钢板,面对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沉默再次降临,比之前的死寂更加沉重,压得人喘不过气,充满了硫磺和硝烟的味道。

就在这时——

“砰!砰!砰!”

楼下突然传来震耳欲聋的砸门声!粗暴、急促、充满了毁灭的力量!别墅那扇沉重的实木大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李默!李耀!开门!!” 刀条脸尖利刺耳的咆哮穿透门板,带着毫不掩饰的暴戾和失去耐心的疯狂! “三天?!虎爷改主意了!现在!立刻!给老子滚出来!!”

砸门声如同重锤,一下下狠狠砸在心脏上!巨大的恐惧瞬间攥紧全身!他们怎么敢?!这才过去多久?!他们根本没走远!一直在山下等着!

“操!”李耀低骂一声,猛地转身,脸上所有情绪瞬间被一种近乎本能的、野兽般的凶狠取代!他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孤狼,目光扫过书房,猛地抓起书桌上一件沉重的黄铜镇纸,紧紧攥在手里,指节捏得发白!他的身体微微弓起,肌肉紧绷,做好了随时扑出去撕咬的准备!

我浑身冰冷,大脑一片空白。楼下是凶神恶煞的讨债人,身边是抱着同归于尽念头的“兄弟”。巨大的债务像绞索,爆炸案的阴影如附骨之疽,父亲扭曲的“遗产”如同剧毒,此刻全部爆发!我们像被困在即将沉没破船上的两只老鼠,除了互相撕咬或者一起溺毙,似乎别无他路!

目光无意识地扫过书桌上那叠散落的、沾满父亲扭曲字迹的信纸。其中一张被刚才的动作带到了边缘,在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下,一行被反复用力书写、几乎划破纸背的字迹,如同垂死毒蛇最后的吐信,猛地刺入我的眼帘:

“……债……必须还……绑住他们……一起……才能活……”

轰!

如同惊雷在颅内炸响!所有线索瞬间串联!

那些巨额债务!那些看似分散却最终指向死局的合同!那些在父亲死后才爆出的、足以压垮任何一个人的负债!甚至……那场将我们兄弟同时卷入嫌疑的爆炸案!

一个荒谬绝伦、却冰冷刺骨的真相,如同毒蛇般缠绕上我的心脏!

这一切……难道不是意外?不是李耀的疯狂报复?

这是父亲……用他扭曲的、绝望的、如同毒钩般的“智慧”,布下的最后死局?!用无法承受的债务和共同的嫌疑,强行将我们这对被他亲手撕裂、本该互相仇恨至死的兄弟……死死地捆绑在一起?!让我们除了合作……或者一起毁灭……别无选择?!

“操你妈的李建国——!!”一声嘶哑到极致的、混合着无尽悲愤和彻底崩溃的怒吼,从我喉咙深处炸裂出来!不是冲着楼下砸门的讨债人,也不是冲着身边攥着铜镇纸的李耀!

是冲着书桌后那张空荡荡的、仿佛还残留着父亲冰冷威严气息的靠背椅!

“砰——!!!”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楼下,实木大门终于不堪重负,被彻底撞开!碎裂的木屑四处飞溅!纷乱的脚步声和粗野的叫骂声如同潮水般汹涌灌入!

“在楼上!抓住他们!!”刀条脸尖利的嚎叫刺破空气!

李耀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豹子,喉间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身体瞬间绷紧到极致,攥着沉重的黄铜镇纸,就要迎着楼梯口冲下去!那是一种不顾一切的、同归于尽的疯狂!

就在他身体前冲的刹那!

我的手,那只沾满父亲信件上腐朽灰尘的手,那只刚刚还恨不得掐死眼前这个“野种”的手,却像脱离了大脑控制,猛地伸了出去!不是攻击,而是用尽全身力气,死死地、如同铁钳般攥住了李耀那握着凶器、肌肉贲张的手腕!

滚烫!粗糙!带着搏命的颤抖!

李耀前冲的身体猛地一滞!他极其错愕地、带着难以置信的凶狠,猛地转过头瞪向我!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暴戾的质问:你他妈干什么?!

楼下纷乱的脚步声已经冲上楼梯!咚咚咚!如同死神的鼓点!刀条脸那张狰狞扭曲的脸,已经出现在楼梯转角!他身后是那个铁塔般的壮汉,手里赫然拎着一根粗大的钢管!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我看着李耀那双被仇恨和疯狂彻底点燃的眼睛,又猛地低头看了一眼书桌上那张如同毒蛇遗书般的信纸,父亲那行“绑住他们……一起……才能活……”的字迹像烙印一样灼烧着我的视网膜。

喉咙里全是血腥味。巨大的屈辱、被彻底愚弄的愤怒、以及一种被这毒钩般遗产拖入万劫不复深渊的冰冷绝望,瞬间吞噬了我。但这绝望深处,却诡异地滋生出一丝扭曲的、如同父亲附体般的冰冷决绝。

我攥着李耀手腕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我死死盯着他,用一种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如同金属摩擦般嘶哑的声音,从牙缝里一字一句地挤出来:

“想活命……” 我猛地抬头,目光越过他凶狠的、充满质疑的眼神,射向楼梯口已经露出半个身子的刀条脸,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歇斯底里,冲着那汹涌而至的黑暗咆哮——

“就他妈跟我一起……先把这群吸血的杂碎……剁了——!!!”

吼声撕裂了凝滞的空气,在空旷的书房里疯狂回荡!像一头濒死野兽发出的、最绝望也最凶狠的绝地反击!

李耀身体猛地一震!他死死盯着我布满血丝、同样燃烧着疯狂火焰的眼睛!攥着铜镇纸的手,指节捏得咯咯作响,手背上青筋如同扭曲的蚯蚓般暴凸!

楼梯口,刀条脸和他身后的壮汉已经彻底冲了上来!昏暗的光线下,他们脸上带着猫捉老鼠般的残忍狞笑!

没有时间了!

李耀喉咙里发出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含混不清的咆哮!他那双被仇恨和疯狂彻底点燃的眼睛里,瞬间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有惊愕,有挣扎,但最终,被一种更加原始的、被逼到绝境后爆发的、毁灭一切的凶戾彻底覆盖!

他没有挣脱我的手。

反而,他那只被我死死攥住的手腕,猛地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不是挣脱,而是反手一拧,如同钢铁绞索般,将我的手和他自己的手腕以一种极其别扭却又异常牢固的方式,死死地……绞缠在了一起!

铜镇纸冰冷的棱角,硌得我手骨生疼!

下一秒,他借着这股狂暴的拧力,如同被压缩到极致的弹簧,身体爆发出惊人的速度,拖着我,以一种同归于尽般的惨烈姿态,朝着楼梯口那两个扑上来的黑影,不管不顾地……狠狠撞了过去!

“啊——!!!”

刀条脸惊骇欲绝的尖叫和肉体沉闷的撞击声、骨头碎裂的脆响、重物滚落楼梯的轰隆声……瞬间混杂在一起,在死寂的别墅里轰然炸开!

黑暗的漩涡吞噬了一切。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秒,也许漫长如一个世纪。

刺鼻的血腥味浓烈得令人窒息。

我躺在冰冷的大理石楼梯转角平台上,浑身像散了架,每一块骨头都在叫嚣着剧痛。眼前一片模糊的血红,耳朵里嗡嗡作响,只有自己粗重得像破风箱般的喘息。

一只沾满粘稠鲜血和灰尘的手,死死地攥着我的手腕。那力量大得惊人,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

我艰难地转动几乎要断掉的脖子。

李耀就躺在我旁边,侧着脸,额头上一道狰狞的伤口正汩汩地往外冒着血,流过他青肿的眼角和高高肿起的颧骨,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他的眼睛半睁着,里面布满血丝,眼神涣散,但那只攥着我的手,却像铁钳一样没有丝毫松动。

楼梯下方,一片狼藉。刀条脸以一种极其扭曲的姿势瘫在楼梯底部,脖子不自然地歪向一边,眼睛瞪得滚圆,空洞地望着天花板,身下洇开一大片暗红的血泊。那个铁塔般的壮汉则倒在更远处,抱着一条明显扭曲变形的腿,发出压抑不住的、痛苦的呻吟。

那根粗大的钢管,掉在血泊旁边,反射着冰冷的光。

一片死寂中,只有粗重的喘息和壮汉痛苦的呻吟。

我艰难地抬起另一只还能动的手,抹了一把糊住眼睛的温热液体,是血,分不清是谁的。视线稍微清晰了一些。

目光越过楼梯的栏杆,落在楼下客厅玄关那片昏黄的壁灯光线下。

那个被刀条脸拍在奔驰引擎盖上的、厚厚的牛皮纸信封,不知何时被混乱的气流或者震动掀落到了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信封口摔开了,里面厚厚的一叠文件散落出来,最上面一张,赫然是一份染着几滴新鲜暗红血渍的……借据复印件。

借款人签名处,父亲李建国那龙飞凤舞、极具辨识度的签名,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一个咧开的、无声嘲讽的狞笑。

借据旁边,散落着几张模糊的、似乎是偷拍的照片。照片里,赫然是那辆出现在爆炸工地仓库侧门的……无牌灰色面包车!还有一张,虽然角度刁钻,但能清晰看到驾驶座上一个穿着深色连帽衫的身影,正低头下车,帽檐压得很低,但身形轮廓……

我的瞳孔骤然收缩!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照片旁边,还有一张小小的、不起眼的便签纸,上面是刀条脸那歪歪扭扭的字迹:

“李公子,这份‘见面礼’还喜欢吗?虎爷的‘利息’……从来都是提前收的。爆炸案的黑锅,总得有人背,对吧?三天,好好考虑清楚,谁背更‘合适’。钱,或者命。”

轰——!!!

大脑一片空白!刺骨的寒意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不是李耀?!那场爆炸……是虎爷的人干的?!是陷阱!是嫁祸!是逼迫我们互相撕咬、最终交出替罪羊的毒计!

我猛地转头看向旁边的李耀!

他似乎也看到了楼下散落的照片和便签,涣散的眼神瞬间凝聚,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愕和一种被彻底愚弄的暴怒!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野兽般的低吼,挣扎着想坐起来,牵动了伤口,额头的血流得更急了。

“操……”他嘶哑地咒骂着,声音因为剧痛和愤怒而扭曲。

手腕上,那被他死死攥住的、几乎要捏碎我骨头的力量,没有丝毫放松。反而……更紧了。仿佛要将我们两人的骨头彻底捏碎、融合在一起。

我低头,看着我们两只沾满鲜血和灰尘、死死绞缠在一起的手腕。他的血,我的血,混合着灰尘和碎屑,黏腻地交融在一起,不分彼此。

父亲那如同毒钩般的遗产——九千四百万的债务,爆炸案的黑锅,虎爷索命的獠牙——正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要将我们彻底碾碎。

唯一的“生路”,竟是被这毒钩……更紧地捆绑在一起?

楼下,壮汉痛苦的呻吟如同丧钟。远处,隐约传来警笛凄厉的鸣响,由远及近,撕裂了沉寂的夜空,正朝着这座山顶坟墓般的大宅,呼啸而来。

我抬起头,目光越过李耀因失血而苍白的、布满暴戾的脸,望向书房虚掩的门缝。里面,书桌上,父亲那叠遗落在黑暗中的信件,仿佛在无声地狞笑。

手腕上的剧痛,清晰无比。

警笛声,越来越近了。

(完)


更新时间:2025-06-11 20:2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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