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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庭最娇蛮的瑶光仙姬偷游人间,却被无尽黑暗骇得险些跌倒。
寒风中她听见万物枯萎的哭声,天池龙王却只冷眼旁观。
“要光明?”龙王轻笑,“剜你眼睛当太阳吧。”
她吓得摇头,却因龙王一句“胆小鬼”而暴怒剜下左眼。
刹那间阳光照耀万物重生,小仙女成了独眼龙——
太阳却最终西沉,土地公劝她留着右眼好回天宫。
可当她听见婴儿在黑暗中啼哭,再剜右目的决心下得如冰封水面般平静。
月亮升起时,瑶光仙姬永远凝固成天池边的石柱。
百年后,一凡间少女对石柱跪下:“仙人啊,那日光月华究竟为何如此温暖?”
石像忽然落泪,玉帝驾到为她撑起金碧华盖:
“瑶光,你眼中日月已烙刻在所有人的灵魂深处。”
第一章:天外赤莲·凡尘墨渊
混沌初开,天地未分,人间更像是一块被遗忘在万古寒夜里的冻土。
风是锯齿,带着冰碴刮过千沟万壑嶙峋如猛兽骨架的山峦,呜咽穿行在空空荡荡的深渊。浓墨般的黑暗粘稠、厚重,吞噬一切声响与形状,连时间也仿佛在此地彻底凝固。唯有极深处,偶尔渗出一两声枯萎草木最后的抽噎,嘶哑而微弱,那是无边死寂里唯一的回响。
瑶光仙姬跌跌撞撞从天而降,足尖触及冰冷的岩石,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她慌忙扶住山石,那触感粗粝刺骨,带着侵髓的寒气,顺着掌心瞬间冻结了血脉。她下意识猛吸一口气,冰冷的窒息感灌满胸腔,似有无数根带着霜刃的针,扎得她五脏六腑生生作痛。南天门外嬉戏追逐的祥云碎影、琼楼玉阁飘散的暖雾芬芳,在这一刻遥远得如同前尘旧梦。
“这里……” 她声音不稳,裹紧了薄如烟雾的霓裳丝衣,肌肤却在极寒中细细发抖,“这般冻人……”
瑶光来自天庭暖光环绕的小仙姬圈子。姐妹们指尖流转的是凝玉的流光,耳鬓厮磨的是星尘的馨香,整日游戏于琼林碧枝间。此番偷溜南天门,只为一窥那传闻中莽莽苍苍却又生机勃勃的凡尘究竟是何景象。哪曾想降落在长白山巅天池边,所见唯有无尽的死寂。
黑暗浓郁至粘稠,几乎要拖垮她的灵体。她强运体内流转的神仙灵炁,指尖微捻,一点微弱柔和的清光自指尖升腾,像寒潭中孤零零浮起的水泡,努力照亮方圆寸许之地。光芒过处,映入眼帘的景象让她倒抽了一口冷气。坑洼不平的石地,寸草不生,狰狞得如同被剥光皮肉的怪兽骸骨。再远些,便是深不见底的浓稠黑暗。
她指尖的流光颤动着,微弱得只能映照出她苍白脸颊上滑落的惊惶。仙姬素来精致的云鬓被寒风吹得凌乱,那本象征无忧与青春的金霞环佩,此刻竟也蒙上了一层沉重的阴翳。
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一圈圈箍紧她的心神。此地不应如此。记忆里云游归来的天官口述中,下界虽有四季寒暑,却也是生机盎然,花鸟虫鱼,人间烟火。
念头刚落,远方黑暗深处,陡然响起一阵极其细微却无比清晰的、令人心悸的咯吱声。似冰层裂开,又似筋骨寸断。瑶光全身汗毛倒竖,倏然扭头。那片无边的幽暗混沌中,仿佛瞬间睁开了一只古老而无情、冰冷凝视一切的眼睛,正死死盯着她这点微不足道的亮光!
“啊!” 短促的惊呼被硬生生压在喉头。瑶光猛地后退一步,后背紧紧抵住冰冷粗糙的石壁,寒意透骨。指尖那点苦苦支撑的光晕剧烈摇晃,明灭不定,在绝对墨渊前显得如此脆弱不堪一击。
这里……不该是……一片荒芜的死域么?
第二章:冰封诉语·龙潜寒渊
指尖那点微若萤火的白光,终于在浓墨重彩般稠密的黑暗中彻底委顿、熄灭。最后的残影消散,瑶光被彻底抛入了无边墨色里,如同溺进最深的死海。
冰冷死寂的岩壁紧贴着脊背,寒气丝丝缕缕钻进骨缝,带起一阵战栗。方才那无形巨兽般森冷空洞的注视感,并未随光明离去而消失,反而因这完全的黑暗而愈发厚重清晰,沉甸甸地压在魂魄深处,令人心悸欲裂。
“不行,绝不行……”她喃喃自语,指甲无意识地抠进岩石表面覆着的一层硬霜。这不是她梦想中春华绚烂、万物和鸣的人间。这黑暗,这死寂,这彻骨的冰寒,分明是一口巨大的、正在缓慢冷却凝结的坟墓!
一种强烈的、不属于她自身的巨大悲哀与绝望,如同看不见的寒潮,缓缓从这片寂灭的山川地脉里渗透出来,缠上她的手足,攥紧她的心神。那感觉冰冷而沉重,带着一种连神祇都能侵蚀的亘古寂灭感。
瑶光猛地挺直了腰背,几乎能听见自己神骨在寒意中轻微作响。体内仙元流转,抵抗着外界的侵蚀。不能让这里继续沉沦下去!她深吸一口凛冽刺骨的寒气,那冰寒瞬间贯穿了肺腑,却奇异地压下了一部分心头的慌乱与虚无。一丝微弱的决心在寒冷中艰难抽芽。
天池!这长白绝顶上唯一的水脉,传说池底盘踞着古老的龙族,守护一方水脉丰枯。或许……那里是唯一的生机所系。
方向难辨。瑶光在绝对黑暗中摸索着前行,每一步踏在冰冷的乱石之上都小心翼翼。脚下凸凹不平,冰冷滑腻的霜苔布满裂隙。她闭目凝神,将仅存的神念蛛丝般延伸出去,艰难感知周遭微弱的能量流转,捕捉着水脉特有的润泽气息。那是干涸石砾和冰封之下唯一残存的温润线索,虽然极其微弱缥缈,却指引着她深一脚浅一脚,朝向那传说中水泊的方向缓缓靠近。
每一步行走,黑暗都拉扯着感官,似乎要撕开她神识的屏障,侵蚀她的仙躯。
不知爬过多少狰狞突起的巨石,避过多少深不见底的裂罅,她终于摸到了边缘。指尖触到的不再是冻硬刺骨的岩石,而是一种坚实而冰冷的边缘。触感坚硬异常,表面覆盖着如同刀锋般锐利的霜棱。
天池边缘到了。
水泽之气在这里终于变得清晰一些,但那种深入骨髓的寒气也仿佛找到了源头,更加浓烈地弥漫开来。瑶光屏住呼吸,俯身靠近池水。视野中唯有无尽黑暗,唯有刺骨的冰寒包裹着她裸露的每一寸肌肤,无声地诉说着池底的存在是多么古老沉寂的存在。
她将双手浸入池水中——那一瞬间,仿佛将手伸入了液态的寒铁之中。锐痛无比,紧接着便是刺入骨髓的麻木。极度的寒冷如同无数尖刺钻入血脉。她猛地一颤,几乎失声惊呼,强忍着抽回手臂的本能,任由那砭骨寒流冲击自己的仙基。
瑶光深吸一口气,将声音凝聚着一丝微弱的仙元,小心翼翼地向寒渊深处传去:“池中龙王……小仙瑶光,偶游此地。这天地寂寂,万物不生……可有……可有光明之法?”
声音被厚重的黑暗吸收、扭曲,如同投入冰窟的石子,没有回响,只有更深的寒意反馈回来。时间在绝对的漆黑中失去意义。每一寸皮肤的紧窒感都在提醒她神力的流逝。就在她几乎要放弃、撤回手臂的那一刻,一种极细微、如同千万年冰碴相互摩擦的低沉喉音,带着厚重的回响,自那深不见底的渊薮中隆隆传来,缓慢而冰冷。
“……谁……搅扰本王的……清梦?”
深潭死水仿佛感应到池底存在的气息,无声地滚动了一下。寒意骤然加剧。
那低沉的喉音再次震颤,带着被极深极寒封存过的麻木不耐:“小仙……?哪处洞府……不经龙宫允许……就敢下来……聒噪?”
瑶光能感觉到池底庞大的潜藏意志终于挪动了一鳞半爪,冰冷无情的意念如同实质的冰锥,刺探着她的气息。
第三章:龙鳞吐雾·混沌无光
“清梦?”瑶光被那慢悠悠、居高临下的冰冷腔调刺得心头一紧。那刺骨的寒意从接触池水的手腕蜿蜒而上,更添了几许心头火气。池底的龙王话语悠慢,每一个字都带着龙宫漫长岁月沉落的尘埃感,似乎她不过是池底幽深中偶然漂浮上来、微不足道的一点浮渣。“小仙只想知晓,这泼天的黑夜究竟是怎么回事?”
池底沉默了良久。瑶光甚至能想象那不知沉睡多久的庞然大物在粘稠冰冷的深水中,极其慵懒地掀起一只眼皮,淡漠地扫过上方这微小生灵的存在。池水在她手畔轻微地波动了一下,如同一声来自地底的、充满鄙夷的冷哼。
“小仙……?”那慢悠悠的声音再次升起,这一次掺杂了更多的不耐和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轻蔑,“没个见识。开天辟地……不过一缕清气上浮……浊气下沉……混沌的‘墨息’还沉在底下没散呢。这点黑……算什么?”水波涌动了一下,卷过一片黏稠的寒意,如同冰冷无鳞的触手,恶意地抚过瑶光的指尖,带来一阵刺骨的麻痒。“万物?呵……还没到时候罢了……”
他似乎在慵懒地翻个身,搅动起的寒气如同无形的潮水扩散开来,加重了瑶光周身的寒意。那声音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麻木和不以为意:“小姑娘有这力气……不如……回去赏你的花儿鸟儿……莫在此处……白费劲……冻坏了……本王可担待不起你家长辈……”
字句句尾拉长的懒洋洋腔调里,浸满了对“不谙世事”者的不耐烦与漠然。
瑶光的心猛地沉下去,如同坠入那漆黑冰冷的池底深渊。并非因为那刺骨的蔑视,而是因为这古老存在的麻木和冷漠。黑暗不是病征,而是必然?万物……终会自行长出来?如同阳光穿透云层最终会照亮山谷那样?她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纤细的十指,承载着天庭的精粹灵力。方才那些徒劳的努力——试图拨开浓雾、移动那些如山般阻挡天光的巨大冰岩碎块、甚至想用自己的微光来点燃一丝火种——全都如投入寒渊的卵石,转瞬被无边的黑暗彻底吞噬,连一丝涟漪都吝于泛起。
指尖还残留着神力碰撞硬岩留下的细微酸痛。
难道……难道这覆盖一切的黑暗,真的……是注定的?是创世之初未被消尽的残渣?可那弥漫在空气、土地、每一块山石中,绝望凄寒如同泣血的悲鸣,又是谁的错觉?这龙王的怠惰和漠然,如同一盆玄冰黑水,浇熄了她心头刚刚燃起的那一丝火星,只余下彻骨的冷意和茫然无措。
她的倔强与恼怒在胸中翻腾。回去?不行!如何能假装看不见此地的惨状?可眼前,却又是死局般的无解。
一股强烈的不甘混合着被轻视的怒意冲上脑门。她猛地甩开手,池水被带起的细小冰棱刮过她的手腕皮肤。刺痛感反而让她那点倔强被刺激得更加锐利。
“我不信!定有法子,一定有!”她对着深不可测的池水,声音拔高了些,带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执拗和少年意气,“您贵为一方龙王,执掌水元,难道……对这漫漫寒夜,除了袖手旁观……就无动于衷吗?”
池水忽然剧烈地涌动起来,粘稠而冰冷,像是冰层下翻涌的玄水。巨大的寒气瞬间凝成实质的水汽向上扑涌,如同无形的怒涛拍岸。黑暗中,瑶光感到一种冰冷而庞大的意志瞬间压了下来,仿佛无数吨重的冰水要将她彻底挤压碾碎!
“小丫头!”那原本慢悠悠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穿透骨髓的森寒与一丝被冒犯的愠怒,“……你以为……你在跟谁说话?”
冰棱如同无数柄悬停在黑暗中的利刃,无声对准了她。死亡的气息从未如此贴近。
瑶光浑身僵硬,如同被投入万载玄冰,刺入骨髓的寒意几乎冻裂了她的思维。池水深处那无形的压迫感和杀气是真实的。在那足以碾压星辰神魂的龙威面前,她渺小得如同尘埃。
“对……对不起……”她从齿缝间艰难挤出低语,脸颊在刺骨严寒中紧绷着,“小仙……失礼……”
她缓缓抽回手臂,每一步动作都牵扯着周身撕裂般的寒意。刺骨的龙威如影随形。方才那一刻濒死般的恐惧感还攥着她的心脏,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那种血肉连同仙元都要被冻结、崩碎的错觉。仙家尊严?在绝对力量与漠然碾过一切的黑暗面前,轻如鸿毛。
“呼……哼……” 深处闷雷般的声音低沉滚过,怒意稍缓,重新带上了那种极度慵懒的、仿佛下一秒就要睡去的调子。“看在你……年纪尚小……不识天高地厚……” 池底的寒波平复了几分,“不过……你要的光……” 那慵懒的声音陡然带上了一丝极其古怪的,如同冰块相互刮擦的冷笑,“倒真有一个法子……”
瑶光屏住了呼吸。哪怕明知对方语调里充满了戏谑和某种不祥的恶意,但“法子”这个词本身,就在这绝望的墨渊中点燃了一丝微弱的希望火苗。
“把你的左眼珠抠出来……” 老龙王的声音慢悠悠地飘荡上来,每一个字都像精心打磨过的冰刀,刮擦着她的神经。“……扔上天空……它就亮了。”
深潭无声。黑暗沉重得如同凝固的血块。
抠出……眼珠?
瑶光整个人僵在原地。她从未听闻过如此荒谬、残酷又……疯狂的方法!仙神之体,一羽一毫皆蕴含周天灵气,何况双目,乃是神魂凝聚照见万物的窗扉!剜目?这和把自己炼成一具活尸,打入那无光的深渊有何区别!
“胡说……”恐惧让她语无伦次,牙齿因寒意和惊骇而格格作响,声音发颤,“骗人……哪有……哪有这样的法子?!”
池底沉寂了一瞬。随即,那悠缓的龙吟变得如同最恶毒的刻刀,伴随着低低滚动的、充满讽刺意味的笑声,仿佛在幽暗水底撕开了一道裂帛。“呵……呵呵……” 笑声低沉回荡,“我就说嘛……胆小鬼……这都不敢……趁早滚回去玩你的绣花针去……何必在这儿逞强发问?……人间黑便黑着……与我何干?”
那“胆小鬼”三个字,如同三根烧红的铁签,猛地攮进瑶光心头!并非来自上位者的威压,而是那赤裸裸的鄙夷和轻慢,像冰水浇头,瞬间激得她全身血液几乎倒流!在天庭,她是瑶池王母座下娇养的小仙姬,纵然调皮捣蛋,却从来都是万众瞩目,何曾受过这般赤裸裸的轻蔑与嘲讽!
“你才胆小鬼!”瑶光被怒火烧昏了头,未经思索的尖刻嘶喊冲出喉咙,划破池畔浓墨般的沉寂!积压的委屈、不被理解的酸楚、目睹惨状却无能为力的愤怒、以及此刻被当面唾弃般的耻辱感……轰然炸开!她猛地扬起手臂,食指中指并拢如钩,指尖逼出刺目的金芒!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没有时间去感受那份即将到来的剧痛和毁灭感,狠狠地、带着玉石俱焚般的决绝,朝着自己那纯净如水晶的左眼眶,狠狠插了进去!
噗嗤!
一点滚烫黏腻的东西瞬间崩裂出来,洒在冰冷坚硬的岩石地上。视线中左半边视野如同烧焦的羊皮纸般瞬间被彻底撕裂、抹去!痛楚似乎迟了一瞬,下一刻才如同火山爆炸般在她脑海里轰鸣冲撞!那不是凡躯能承受的痛,那是抽魂炼魄,生生将一个完整的世界从存在根基上剥离碾碎的酷刑!
“啊——!”
一声非人的、撕裂喉管的惨嚎从瑶光口中迸发出来。痛得她整个身体向后弓起,像一个被无形巨力生生拗折的枯柴,剧烈地抽搐着。她蜷缩在地上,死死捂住了左眼眶那个突然出现的、血淋淋的空洞,全身痉挛如狂风中飘零的落叶。指缝间,温热的液体汹涌而出,烫得她发抖,那是自己的神血和破碎的灵光在喷涌。
她蜷缩着,全身都在抽搐,指缝间温热的液体滴落地面,瞬间在冰冷的岩石上凝成暗红的霜花。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气音,像被扯断了声带。那深入骨髓的剧痛如同无数把锯齿在疯狂剜绞头颅内部每一寸神经,让她几乎失去一切思考的能力。
不能昏厥!绝不可以!
意识在巨大的黑暗边缘摇摇欲坠,仅存的模糊念头却如濒死的浮木般攥紧了神识——抠出来了……那就……扔上去!
池畔的水似乎微微动了一下,带着冰冷的茫然。
凭着最后一点顽强的意志力和那快要燃烧殆尽的愤怒,瑶光猛地一咬牙,将那被自己硬生生抠出、犹自带着黏腻温热的物体——她的左眼珠——握在掌心!小小的圆形物体滚烫,微微搏动,凝聚着她残余的仙元精血。她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带着几乎要拽断臂膀的疯狂,向着面前那漆黑、空洞、似乎永无尽头的天穹狠狠掷去!
去吧!飞到最高!
那枚小小的眼珠拖着微弱黯淡的血色光尾,像一颗绝望的流星,冲入无边墨色的夜穹。
随即——
嗤——!
沉寂。绝对的沉寂。
仿佛连时空也为之凝滞。那枚眼球消失的方向,浓墨没有任何变化。紧接着,在那遥不可及的至深墨色深处,一点极其微小的、淡得几乎不存在的光点闪烁了一下,如同黑暗海洋里唯一的水泡破裂前反光的一瞬,微弱到让人以为是濒临崩溃视觉的欺骗。
刹那间!
那光点骤然爆裂!
无法想象的烈光如同亿万道带着熔炉灼热温度的金矛,轰然贯穿了凝聚万古的黑暗天幕!刹那间,墨色被狠狠撕裂、洞穿、蒸发!整个世界仿佛被投入了沸腾的纯金之海!无边无际的光明狂潮瞬间吞没每一寸角落!瑶光脚下冰冷粗糙的石板、池边凝结千万年的坚硬冰霜、远处那些如同狰狞骸骨的枯山秃岭……统统在刹那间被泼洒上一层炽热流动的金粉!
极寒消散,被暖流驱赶得无影无踪!
狂潮般席卷而来的不仅是光,还有带着无边生命原力的暖意!这股暖流如温泉脉动,带着摧枯拉朽的生命力量猛地撞进她饱受创痛的肺腑!瑶光被这巨力冲击得几乎无法站立,蹬蹬后退几步才踉跄站定。原本因剧痛而蜷缩的身体在这泼天暖流的冲刷下竟舒展开来,冰封僵硬的经络在极致的光热中微微颤抖,似枯枝逢春。
温暖,久违的温暖,如同隔世的拥抱,紧紧包裹着她,无声诉说着生之可能。
然而左眼处,那只剩下黑洞的眼眶深处,却是无垠的灼烧剧痛。
她忍着剧痛,用仅存的右眼望向四周。光芒撕裂了永恒的昏黯,世界第一次在她面前展露全貌。天池静卧如一块被磨亮的暗蓝玻璃,周围嶙峋的山石不再狰狞可怖,显露出沧桑而古朴、沉默而倔强的肌理。更远的山坡缝隙、冻土沟壑之中,无数细微而脆嫩的绿芽正以一种疯狂的姿态钻出解冻的土壤,在浩荡天光下舒展出生命的柔韧枝条!
生之喜悦!那是死寂绝境后万物更生的狂喜!
瑶光忘记了剧痛,忘记了失目的恐怖,忘记了池底那个冷漠的存在。她捂着自己仍在涔涔流血的左眼眶,嘴角却颤抖着向上扬起一个几乎要咧到耳根的弧度。她张着嘴,想放声大笑,想大喊“有了!有了太阳啊!” 却只能发出嘶哑断气的抽吸声。
光在跳跃,山在复苏,草在萌发。滚烫的泪混杂着刺目的血,从仅存的右眼中奔涌而出,无声地滑过脸颊,在炽热的阳光下落成一滴滴金红交错的异彩。这是她的代价,然而光芒破晓这一刻,似乎所有的痛苦都得到了偿还。
太阳……是我的眼睛……
第四章:独目承明·大日倾西
温暖如实质的金丝绒,细细密密地裹住瑶光的肩头,温柔舔舐着她血淋淋的伤口和残破的仙躯。那感觉奇妙而陌生,像是沉入一个由熔融黄金和生命琼浆混合而成的暖泉里。左眼空洞深处那种剜心剔骨的锐痛在泼天阳光的洗礼下似乎稍有麻木,至少那持续吞噬灵魂的剧痛潮汐,此刻被暂时阻挡于这道光辉屏障之外。
她颤抖着,深深吸了一口饱含着温煦与新生草叶气息的空气,胸腔里郁结的寒冰似乎在缓慢地融化。右手摸索着,终于不再死死捂住那只惨不忍睹的伤眼,只是虚虚地挡在血洞前方,试图遮掩那份被活活剜去的残缺。
仅存的右眼贪婪地攫取着眼前这由她亲手唤来的奇迹世界。
太阳!那璀璨无比的光源,悬挂在无垠净空中,将磅礴无匹的光与热毫无保留地倾泻于整片苍茫大地。它燃烧着,如同熔炉之心,周身光焰奔涌,散发着无穷无尽的生命洪流。大地在蒸腾,石缝间、冻土裂口处,越来越多的点点翠绿正以令人瞠目的速度钻出、伸展、迎风招摇。连天池死寂凝固的幽蓝表面也被蒸腾出丝丝缕缕的水汽,氤氲上升,在阳光下折射出细微斑斓的虹彩。
活过来了……活过来了啊!瑶光几乎要笑出声来,又牵动伤眼,一阵锥心刺骨的剧痛让她猛地瑟缩了一下,倒抽一口凉气。但这剧痛里,竟混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近乎疼痛的欣悦。她蹒跚着向前几步,几乎是扑到一块被阳光晒得暖烘烘的岩石边缘。温暖的气息沁入冰凉的石板和指尖,带着大地苏醒的呼吸。
她伸出微微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诚地,用手指的侧面去感受那覆盖在岩壁上新生苔藓的柔润。绒毛细密,充满弹性和活力,带着阳光温热的余温和植物特有的清新气息。一股从未体验过的、纯粹的、源于生命最底层脉动的狂喜,如同奔腾的潮水轰然冲垮了她所有理智的堤坝!身体因激动而剧烈颤抖,仅存的右眼涌出滚烫的泪水,混合着左眼眶涌出温热的血液,顺着脸颊滑落,在滚烫的岩石上洇开一朵朵金红交织的奇异印记。
瑶光仰起脸,沐浴在毫无保留的金色光芒中,心中充盈着创造者独有的悲壮与满足。黑暗被击碎,严寒被驱散,生命已然萌发!所有的痛楚在此刻都有了千钧之重的意义。
池底再无半分动静,那古老的龙族仿佛在太阳喷薄而出的一瞬,就深深潜入了万载玄冰的更深处,了无痕迹。瑶光甚至懒得再去想那个冷漠的存在。她摸索着,寻到一块相对平整、最靠近天池水面的巨大黑色磐石边缘坐下。她需要喘息,疗愈那几乎撕裂神魂的创伤。
日光熔金般灼烧着皮肤,后背的汗水在仙裳下渗出又蒸干。右眼能清晰看见山间积雪正迅速融化,汇成无数条闪烁着刺目亮光的细流,如同银蛇,顺着枯干的沟壑奔腾而下。万物都在加速。新生的草叶贪婪吸收阳光,原本如婴儿般柔嫩的绿色飞快地加深着,舒展着,散发出浓郁的生命气息。远处传来零星的鸟鸣试探声,先是短促、细微,继而变得清脆悦耳。一朵接一朵细小的花苞奋力顶开土壳,在枝头舒展花瓣,将绚烂色彩挥洒在阳光之下。风中开始弥漫起混合着泥土、植物汁液与初生花蕊的芬芳。
这就是光明之下……人间的模样么?
瑶光背靠着冰冷的岩石,感受着背部与石头接触处传递而来的凉意与正面的灼热形成奇妙对比。她闭上眼睛,只留右眼凝视着这片沐浴新生的山河。时间在静谧中流淌。太阳沿着固定的轨迹缓慢地滑过天空,逐渐移向视野的尽头,那莽莽苍苍山峦叠嶂的西天方向。
光线的质感悄然变化。最初是耀眼夺目的正白色,此刻已沉淀为浓郁的、流淌的液态黄金。群山在地面上拖曳出长长的蓝色影子,如同凝固的潮水逐渐吞没谷地。那辉煌温暖的巨大光轮,以肉眼可见的、决绝无回的气势向着西方的远峰坠落下去!边缘的光晕被拉长、模糊,透出一种灼灼欲燃的沉重感。
“它……要走?”瑶光无意识地低喃出声。一丝凉意悄然爬上脊背,盖过岩石的寒气。她不安地挺直身体,那只独眼睁得大大的,一瞬不瞬盯着那轮即将沉沦的落日。温暖感在飞速流失。
金轮半掩于遥远的山脊之后,霞光万道,如同凝固的紫金色火焰在天际燃烧。然而山谷里的阴影以潮水蔓延的速度吞噬了光线照亮的土地。寒意如一条盘踞已久的阴冷巨蟒,再次从四面八方的黑暗角落悄然蠕动而出,缠绕上瑶光的脚踝,然后向上冰冷地蜿蜒,直直探入她因血液流失而变得虚弱的躯壳深处。
光球只剩下残存的半轮,如同半枚切割过后的巨大血玛瑙,色泽沉重深邃。山风开始变得凛冽,刮过瑶光裸露的肌肤,卷起她凌乱的发丝。草叶在迅速冷却的气息中萎靡地垂下柔软的头颈,方才还嘹亮的鸟鸣戛然而止。寒冷重新占据高地。
砰。
最后一线赤金光芒被锯齿般的黑色远峰彻底吞噬。夕阳残存的余晖如同凝固的血痕,在天幕边缘徒劳地闪耀了片刻,随即被翻涌而上的浓重墨色彻底吞没。
最后的暖意仿佛被无形的巨口一吸而尽。
黑暗!比之前更加纯粹、更加厚重的墨色如同亿万吨冻结的玄冰,瞬间再次封冻了整个世界!极寒如同无数冰冷的尖刺从四面八方猛地扎入!猝不及防的瑶光被这瞬间的冰冷与剥夺抽空了肺部所有的空气!她猛吸一口,那极寒的空气如同带着冰棱碎片钻进喉咙,冻僵了气管!她剧烈地咳嗽起来,蜷缩的身体因寒冷而抖得不成样子。
光呢?刚才……还在啊!
她的手指下意识地痉挛着,仿佛想要抓住那些刚刚还在流淌的温暖光线,却徒然地在冰冷的虚空中挥过。
一切都在倒退!冰冷的感觉正飞速侵蚀着她刚获得的活力。更令她惊恐的是,耳畔那些细微的生命萌动声正在迅速凋零!就在不远处,一根才伸展开、叶尖还沾着露珠的嫩草茎,在黑暗骤然降临、刺骨严寒席卷而来的刹那,清晰地发出了——啵!一声极轻微,却如同钢针扎破耳膜的脆响!新生的嫩芽连同包裹它的露珠一同被瞬间冻结、碎裂!
一声尖细的、充满恐惧和不适的幼鸟啼鸣从不远处的矮树丛中响起,随即被掐断般猛地止息!
光热远去后,这初生的、无比脆弱的生命世界正以比诞生时快千万倍的速度在枯萎、冻结、死去!
不要!不行!怎么会这样!
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巨锤猛击在瑶光的心脏上,让她几乎窒息!她捂住剧痛难忍的左眼洞窟,右眼在黑暗中因惊恐而瞪到极限,徒然地望向西天,那里除了凝固成墙的墨色,什么也没有。
为什么太阳走了?它要去哪里?难道……它不会再回来了吗?那她所有的痛、所有的牺牲……岂不是都化为一场血淋淋的笑话?
“不……不能这样……” 带着哭腔的嘶哑声音在黑暗里颤抖着响起,破碎而不成调子,“回来……回来啊……太阳!” 泪水再次滚落面颊,刺痛着仅存的右眼。身体在寒意中颤抖如秋叶。
“太阳落山……本就是天地常理……”一个苍老干涩的声音,带着石碾相互摩擦的粗砺感,在瑶光不远处幽幽响起,被黑暗笼罩的山石仿佛拥有了叹息的能力。一个佝偻的身影不知何时站在了离她不远的一块背阴巨岩之下,几乎与漆黑的石影融为一体,只有那双浑浊、仿佛沉淀了无数岁月尘埃的眼睛,在极度的墨色里闪烁着微弱而诡异的光。“日落了……自然就黑……这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那声音顿了一下,带着一丝深谙世故的劝告:“小仙子……已经很好啦。没有你舍出眼睛……哪来的这一日的暖阳,哪来的鸟叫花开?你看那山……不也比之前松软了许多?草籽也埋下去了……足够了。天道自有其数……不可强求全功……适可而止……也免得……”
他浑浊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瑶光血淋淋的左眼,“免得再受……不必要的苦楚……”
瑶光猛地扭过头,右眼瞬间捕捉到那个影子——一个干枯如同枯松的身影,微微佝偻着背,拄着一根比他自己还枯槁扭曲的拐杖,身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石屑泥土。他周身弥漫着一股厚重的、如同千万年山石般凝固不动、承载一切又漠视一切的沉稳意志。是山土地神!这片山林土地意志的凝化!
他的话,似乎是在开解,却更像是一堵新砌好的冰冷石墙,骤然堵在了瑶光刚刚燃起一线希望的心头。瑶光死死地、带着控诉和恳求地瞪着那片黑暗中仅能看见轮廓的模糊身影,声音因为寒冷和心底的冰冷而发颤:“常理?你说这是常理?眼睁睁看着万物重新冻死……这就是你说的常理?!”
土地公默然不动,他那浑浊的眼中微光在黑暗中浮沉:“小仙子……已然做得很好了……留着一只眼睛,能见光明,也能……平安回转天宫。何必执着于……那根本不存在‘圆满’?万事万物……留有余地……方为长久。”
他像是看透了瑶光,那言语如同带着棱角的砾石滚动。
“我做不到什么?!”瑶光尖叫,声音在黑暗寒风中支离破碎,几乎癫狂,“我连眼睛都能剜出来!”她猛地向前一步,身体因为激动和虚脱而晃了晃,仅存的右眼在绝对黑暗中无法聚焦,只有血丝密布,“你说啊!还有什么是我不能做到的?!”
风穿过岩石缝隙,尖锐刺耳。
土地公沉默了很久,那双沉淀太多世事、甚至有些麻木的浑浊眼眸在黑暗中凝视着眼前近乎癫狂的小仙子,终于再次开口。
“小仙子……既如此……你需将右眼珠也抠出来……”他浑浊的声音在寒冷的空气中摩擦,每个字都艰涩而沉重,“……抛上天穹……那暗夜里自然就有光明了……自然……万物能长生长息了。”
轰!
仿佛有一口巨大的铜钟在瑶光头颅内猛烈敲响!一瞬间,她听不见土地后面的话语了。左眼那血洞深处迟来的剧痛连同那还未愈合的恐怖撕裂感瞬间被唤醒!剜目!再次剜目!
她踉跄着后退一步,脚踩在一块冰冷的碎石上,滑了一下才勉强站稳。右眼!她的右眼!她仅存的完好的右眼!那是此刻她维系与这世界仅有的光明的唯一通道!是感知色彩、形状、鲜活生命的全部依仗!挖出来?抛上天?那意味着什么?!
永久的、彻底坠入无光无觉的万丈深渊!彻底抛弃她仙女的身份、仙人的神通、乃至存在的根基!那不是疼痛,那将是存在本身的湮灭!
“啊!”一声无法遏制的短促惊叫,带着濒死野兽般的恐惧和绝望,从她喉咙里冲出来。瑶光下意识地用那只尚存的、温热的右手猛然捂住了自己的右眼!本能地用整个身体去保护那最后的光源!眼窝在手掌下猛烈突跳,仿佛那颗健康的眼球也感应到了死亡的召唤正在疯狂战栗!
“呵呵……”土地公低沉干涩的笑声在黑暗的风中响起,没有恶意,却饱含了无尽的沧桑和一种近乎怜悯的冰凉,“看吧……我说过你还做不到……趁现在尚有一只眼睛视物……快些……回转天界才是正经……有了这太阳的光……人间虽不能尽善尽美……却也能承泽神恩……延续下去了。”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沉重得如同石头坠落:“若两只都献了出去……小仙子……就真的……永远回不去了。”
第五章:暗夜哀鸣·孤光欲燃
土地公的话语如同带毒的冰凌,狠狠刺入瑶光的耳膜。每一个字都带着千斤重量,狠狠砸在她摇摇欲坠的理智和仅存的右眼之上。
剜右眼?
永坠黑暗?
回不了天庭?
无边的寒意如同无形的冻气,不仅仅来自这骤然重归的黑夜,更源于心底那因为惊惧而骤然冻结的血液。她猛地一颤,捂眼的右手如同被烙铁烫到般抽搐了一下。那只健康的右眼在指缝之下剧烈地搏动着,血管突突跳动,牵动着太阳穴,传递着无言的恐惧和战栗——仿佛下一刻它就要被无形的巨力生生挖走。
不!不行!绝不能!
她几乎是凭着本能,死死护住了那只仅存的眼睛,身体因为突如其来的巨大恐惧而瑟瑟发抖。左眼处空荡的血窟窿在夜风里瑟瑟作痛,提醒着她失去光明的代价是何等惨烈。土地公那张隐藏在阴影中、如同岩石风化沟壑般的老脸,此刻像一道冰冷的铁闸,无情地将她推向选择的绝境。
“我……我……”瑶光嘴唇哆嗦着,喉咙被无形的冰块堵住,连音节都无法完整吐出。土地公浑浊的眼中毫无波澜,只余下深邃如古井的暗沉。他看着她,目光如同能穿透黑暗直达她混乱颤抖的灵魂深处。
“回去吧,孩子。”土地公再次开口,声音缓和了些许,但那沉重感丝毫未减。他枯枝般的手杖微微抬起,指向身后那凝固墨色中隐约可辨的来时方向,“天庭……才是你的归宿。人间虽有了光,虽有残缺……已是承了你莫大的恩泽。凡事过犹不及……何必……”他顿了顿,没有说完,但那份劝阻却比任何重锤都要有力。
他缓缓转身,干枯身影开始融入后方更加深邃的暗影之中,佝偻背脊的轮廓像是被无边夜色一点一点吞噬进去,只留下最后的尾音:“太阳明日或还能升起……人间还有盼头……而你……若没了眼睛……就什么也没了……”
脚步声极轻微,却在死寂的黑暗中被无限放大。那是代表着他最后的“裁决”——离开。
他一步步走远,佝偻的身影被浓稠的黑暗裹挟。那是拒绝。
瑶光僵立在原地,冰冷的夜风穿透她单薄的仙裳,直刺骨髓。土地公那沉重缓慢的脚步声如同踏在她的心坎之上。走远一步,她心头仿佛就沉下去一分,周身缠绕的寒意也随之加深一层。胸腔里那颗刚刚因光明诞生而澎湃的心,正被极寒浸透。
她该怎么办?回去?保全仅有的眼睛,回到那个金雕玉砌、仙乐缭绕的瑶池仙境?可是……可是当光明隐去,此地万物正重新被冰冻扼杀啊!那刚刚还欣喜萌芽的草叶、试探着展开翅膀的雏鸟……它们的悲鸣就在不远处回荡,然后戛然而止!刚刚嗅到的生命芬芳正在迅速被死亡的气息覆盖。
她的牺牲……就只换来一场……日升日落的幻梦?一场短暂的、如同施舍般的幻梦?在无边的寒冷漫漫长夜里,这点恩惠如同火把余烬,转瞬即熄。而她,却要带着一只残存的眼睛……回去享受永恒的繁华么?
瑶光身体抖得厉害,牙关不受控制地磕碰着。就在她几乎要被这巨大的矛盾和内心的撕裂感彻底压垮时——
“呜哇……呜哇……”
一声极其微弱、短促、却带着撕裂肺腑般绝望的啼哭,被寒冷的夜风从远处山坳里飘送过来!那声音稚嫩、无助、充满纯粹的痛苦和对生存的恐惧!像一根极其锋利的冰针,猛地刺穿了瑶光所有的犹豫和自保!
那是一个婴儿!
她的神识猛地被牵动,沿着那微弱哭声的方向探去。在她神识的极限边缘,一个冰冷黑暗的小山洞里,一个裹着破旧兽皮的、连呼吸都带着白气的小小襁褓正在微弱地蠕动着。年轻的母亲已经冻僵成冰冷雕塑,只有怀中小生命本能地发出最后的哀鸣,那声音也像被扼住了咽喉,每一次啼哭都更加短促微弱,带着生命之火即将熄灭的嘶哑挣扎!
“呜哇……”声音又响起一次,接着彻底断了气,只剩下一种如同枯叶在风中翻滚的细微的……嗬嗬……残音。
瑶光的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枯手死死扼住!那只护着右眼的手,不由自主地、极其缓慢地垂落了下来,在身侧微微颤抖。右眼在黑暗中睁得极大,瞳孔因内心的巨大冲击而收缩。她忘记了身体的寒冷,忘记了眼眶的剧痛,忘记了所有关于天庭和自身安危的衡量。脑海中只剩下那一声短暂、稚嫩、绝望到令诸神也为之恸哭的婴啼!
这刚刚萌芽、拥有无限可能的小生命……在光明重新被剥夺的严寒里……耗尽了最后一点力气!
土地公佝偻的身影已彻底隐没在凝固的黑暗中,方才站立之处空无一物。
寒冷!刺入神魂深处的寒冷!比之前所有的严寒更甚!这冷意不仅仅来自无边的黑夜,更来自于那片在寒冷中绝望挣扎、最终归于无声的土地本身。草木重归冰封的死寂,鸟兽噤声如同湮灭。就连吹过山峦的风,都带上了万古玄冰那种沉重凝固的质感。
瑶光缓缓抬起头,仅存的右眼直直望向墨色天穹的最高处。看不见星辰,看不见希望,只有浓稠如铁般的黑暗悬在头顶,沉重地、无声地下压,要将一切鲜活之物碾回混沌的原点。大地在她脚下呜咽,一种深沉、粘稠、绝望到极致的悲泣,穿透冰冷的冻土层,刺入她仙骨根基!
这片承载无数生命的厚重泥土在恸哭!
所有的挣扎、犹豫、恐惧、自保的念头,都在那一声婴啼之后消散一空。如同风中尘埃。有什么东西在她身体内部轰然崩塌,随后又以一种更坚硬冰冷的姿态重新凝固。她感受到身体深处某种东西被彻底斩断——对于仙界的留恋,对完整自我的执着,对永堕黑暗深渊的恐惧,都被那声啼哭和这无边的大地悲号碾压得粉碎。
左眼黑洞洞的窟窿深处,那撕心裂肺的剧痛奇迹般地平复下来,变成一种冰冷的、近乎麻木的隐痛。它依旧存在,却再也不会干扰她的心神。所有的感官似乎被高度压缩,聚焦于唯一一个信念之上。她能清晰听见血液在太阳穴附近极速冲刷的微弱轰鸣。
土地公的劝阻在她耳边化为空洞的回响——“留一只眼……回去吧……过犹不及……”
那劝阻在此刻显得如此虚伪而残忍。
她缓缓抬起了右手。那手指纤细白皙,曾被戏称为抚琴弄花的柔荑,刚刚沾满了自己左目的神血。此刻,它稳定得如同用玄冰铸成,再无半分颤抖。食指和中指微微并拢,指关节因蓄力而有些绷紧,指端微微透出一点内蕴的金色光芒——那是她体内残存的、最后一点能够凝聚仙元的火焰。
目标只有一个。
——那只依然健康、湿润、映照着黑暗轮廓的右眼。
时间、空间、疼痛、牺牲、未来……所有的一切在她做出决定的那一刻,都如同水银般凝固、冻结、归于绝对静止的死寂。瑶光的世界只剩下眼前这片无边墨色、脚下悲鸣的大地,以及那只即将刺破黑暗、点燃永夜微光的右眼。
意念如同万古不化的冰层。右手并拢的双指没有半分颤抖,带着一种斩断所有退路的狠绝与平静,闪电般朝着自己右眼那温热的、最后的光明所在,狠狠刺去!
噗!
一声沉闷得几乎听不见的微响。是锐器刺破柔韧软组织的钝声。
没有惨叫,没有挣扎。瑶光甚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仿佛刺穿的并非自身的血肉。只在极短的瞬间,她的身体本能地、极其轻微地抽动了一下,如同水波乍碎后的涟漪,迅疾平复。黑暗瞬间吞噬了所有的色彩和形状。
右手掌心里很快感受到那个小小的、圆润的、仍旧散发着微弱温度的物体。熟悉的温热,只是不再属于她。她松开手,任凭那枚凝聚着最后光明与希望的眼珠静静躺在冰冷粗糙的掌心纹路里。
没有一丝犹豫。
她紧握右拳,臂膀用尽全力挥动,爆发出远超想象的巨大力量!拳头在黑暗中拉出一道无形的残影!那枚染血的温热圆球脱手而出,带着她所有残存的仙元精魄和对这片寒夜人间最深沉的、也是最决绝的祈愿,向着那浓黑、如同万古冰封铁幕的天穹深处,激射而去!
去!升起来!
黑暗无声。
过了短短一瞬,仿佛是来自大地的脉搏猛然加速。天幕极深处——瑶光所期望的最高点,突兀地,无声地——裂开了一条发丝般的微痕!一线柔和的、如同水银流淌的清冷光晕,毫无征兆地从裂缝里瞬间流泻出来!仿佛一把无形的光之利刃划破了浓墨的锦缎!
光晕极速扩散!如同破碎的冰面在无声坍塌!
无数细密光丝从那裂痕的中心骤然爆发!亿万缕清冷的、带着淡淡青蓝辉光的线条刺向四面八方!它们相互追逐、缠绕、扩散、融合!在几个呼吸之间,便已织成一片覆盖整个天穹的、无比巨大又无与伦比清冷柔和的光网!如同一张巨大无比的夜明珠贝,在天际悄然舒展它的肌理!
圆月!一轮圆满无缺、清辉洒遍寰宇的巨大银色玉盘!它取代了那不可及的太阳所燃烧的烈焰,以无比清澈柔和、冰清玉洁的方式,君临于此!月光如银色的天河流泻,并非灼热逼人,却如同无形之水冲破了黑色的堤坝,瞬间填满了每一处被太阳遗忘的黑暗沟壑!整个世界在月华的沐浴下,褪去了浓墨死寂的外袍,显露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朦胧而静谧的美丽。
霜华如霰,温柔地覆在重新变得柔和的山峦轮廓上。草叶虽然不如白日伸展,但在银辉中挺立,边缘凝结着点点晶莹的露珠,反射着月色微芒,如同佩戴了星辰的饰品。凝固的寒意在银辉里悄然缓解。那是一种渗透万物的、无声无息的转变,大地如同被一层薄纱覆盖,不再向死亡滑落,而是在一种宁静的平衡中沉沉睡去,等待着白昼的再次回归。
死寂被打破。
一只不知隐藏在何处的夜鸟,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发出一声短促而清脆的啼鸣。如金石交击,在皎洁的月华下格外悦耳清晰,悠长地回荡于山谷之中。紧接着,更多细微的虫鸣在草根石隙中陆续响起,连缀成一片低回婉转的、独属于夜晚的生命乐章。
冷月高悬,无声述说着属于月夜的生机。
瑶光仙姬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她的世界已彻底陷入无边的墨色。真正的、不含一丝杂质的绝对黑暗。失明带来的眩晕感如同冰冷的潮汐,一波波冲袭着她的感知。左眼和右眼眶里温热的血泪还在不断涌出,无声地滑下脸颊,在冷风中迅速变凉、凝结。
月光的清辉柔柔地笼罩着她,将她失去双眼、血染仙袍的身影衬得像一座正在消融的、破碎的玉石雕像。寒风吹拂而过,掀起她染血的衣袂和凌乱的长发,有种欲随风而去的脆弱感。
“回……去?”她艰难地动了动唇,嘶哑的声音几乎被风吹散。
那曾经熟悉的、连接天界与凡尘的召唤之力,清晰如九天之外的遥远钟鸣,此刻却如同一根被彻底烧尽的灯芯——再也无法点亮。
她安静地站着,侧耳倾听着这片被月华温柔覆盖的大地所发出的细微声响——草叶在清寒中轻颤,凝结露水滚落冰面,夜鸟在枝头梳理羽毛……万物在暗夜的光里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节奏,缓慢却平稳地呼吸着。
她的唇角极其微弱地、仿佛不经意牵动了一下。
这安宁的声音……真好……
随即,那副承载了剧烈痛苦、透支了所有神力仙元的仙躯,如同被无形的巨力抽走了最后一根支撑的骨殖,缓缓地、无声无息地向前软倒下去。
冰凉粗糙的岩石地面承接了她的重量。她侧卧在冰冷的石地上,单薄的身体蜷曲如同初生婴儿。失去了所有光明的脸庞安静地枕着岩石冰冷的弧度,沾血的长发散落。左脸颊的皮肤下,还隐约可见被血色浸染的晶莹冰花。
那最后一丝微弱的气息如同将息风中的残烛,悄无声息地在冰冷的空气里飘散、冻结。
无声无息。
月轮在天穹正中静静散发清辉,亿万缕柔和银光如同最纯粹的天河之水,穿过凝固般寒冷的空气,毫无保留地泼洒下来,温柔地覆盖在那具蜷缩着的、染血的纤细身影之上。月光所及之处,一切都仿佛被施与了无声的安抚咒语。
第六章:神泪凝碑·千古同悲
凝固了多久?
一个时辰?一夜?或许已是几十个春秋?抑或仅是在某个永恒的瞬息停留?
瑶光仙姬的身体早已失去了所有生命的温度,变得如同地底深处的寒玉,冰凉而僵硬。月光如同水银,无声流淌过她安静的面容——此刻那容颜上没有痛苦,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接近终极安眠的、纯粹的静谧与空白。被凝固的血泪覆盖的脸颊紧贴着冰冷粗糙的岩石,银辉轻抚着发丝上凝结的血珠和霜花。
在她仙躯与冰冷岩石接触的刹那,一股深沉而缓慢的力量开始悄然运作。那力量并不来自天宫,也非池底沉睡的龙威,而是源自这方经历了黑暗与光明、见证了死亡与萌芽、承载了所有悲喜的土地本身最精纯的意志。如同沉睡巨兽在梦中一次深长的呼吸。
银色的月光下,肉眼可见的奇异变化发生了。
以她的身体为中心,周围粗糙冰冷的黑色岩石如同被注入了生命般发生了质变。坚硬锐利的棱角在月光滋养下迅速软化、模糊,像是某种古老的矿石在时光长河里开始了缓慢的流动与凝固。一种深沉的、宛如最纯净山岩髓核般的灰白色泽,从贴近她皮肤的部分开始晕染、蔓延、沉淀。那色泽温润,带着亘古的沉重感,极其缓慢却又无比坚定地向上攀爬。
她纤细的手臂轮廓最先隐没于温润如玉的新生岩石肌理之中,仿佛沉睡的仙肌正与这方土地进行着最深层次的交流与融合。细腻如玉的质地在月华下流转着微光,覆盖了原本皮肤的温度和触感。接着是双肩、纤细的腰肢、蜷曲的双腿……她那被凝固的姿态正一点一点、被这股深沉的力量裹挟、重塑。
当那纯净凝练的灰白色泽温柔地爬升,覆盖到她那失去双眸的眼窝位置时,异变突生!
一点极其细微的光芒,如同被月光凝练的精华,骤然在她右眼窝那空洞的、石质纹理深处点亮!光芒微弱,淡金色,却纯粹无比!那一点光芒仿佛拥有了生命,在石质的眼眶深处停留了一瞬,随即如同拥有了意识般,缓慢而决绝地沿着眼眶周围坚硬的石质肌理向上渗透、蔓延!它所过之处,石质内部仿佛有无数细密的金色丝线被激活、被引燃!
那细密金色丝线向上蔓延的速度越来越快!如同冰层下奔涌的金色熔岩找到了唯一的突破口!它们疯狂地向上蔓延!不断向上生长、凝聚!仿佛在冰冷的山石中孕育着不屈的锋芒!不过顷刻之间,一道狭长而锐利的巨大尖峰,如同被一柄无形巨斧从大地心脏中劈出!以瑶光倒卧的、正在飞速石化的身躯为基座,带着摧枯拉朽、一往无前的气势,拔地而起!直刺苍茫!
灰白的石柱!
那石柱高耸入云,根基深埋大地,周身散发着一种经历沧海桑田磨砺后的、无法撼动的厚重与孤独。在接近云海翻腾的半腰处,石质的颜色开始出现奇特的过渡。原本沉稳的灰白底色上,开始蔓延开大片大片如同霜雪浸染后的纯净洁白!
石柱尖顶,巍然刺穿了长白山巅飘涌翻滚的云涛!洁白的峰顶在漫天星辉与永恒月轮的清辉中傲然挺立,如同一位披着雪色轻纱的无冕之君,遗世独立地凝望着浩瀚星辰与那遥不可及的九重天宇!
风掠过那巨大石柱的顶端,发出呜咽般的低鸣。声音低沉而辽远,仿佛在诉说着一个被遗忘的故事。
不知多少年月过去。
晨曦又一次无声无息地刺穿了东天的鱼肚白。山间新开的花朵在草叶间羞怯地舒展,露珠在初升的阳光下闪动着细小璀璨的光芒,嫩绿枝条在微风中点头含笑。一条通向天池深处的山路在草木掩映中若隐若现。山路上,一个身着普通粗布衣裙的凡间少女,正奋力向着高处攀登。
少女年纪不过二八,眉宇间带着未经世事熏染的纯粹好奇。她额头微微见汗,脸颊因爬山而泛起红晕,明亮的眼睛仔细扫视着周围的草木山石。她是在寻一种治疗村中老人寒症的珍贵草药——玉心草。
攀上一处高台,她喘了口气,抬手擦了擦额角的汗水。目光无意间扫过前方不远处那擎天的巍峨石柱。在清晨柔和的阳光下,那巨大的石柱像一根直指天空的、刻满无声誓言的白玉神剑,顶端萦绕着若有若无的乳白云霭,仙意缥缈。
少女的呼吸不自觉地屏住了。她被那石柱无声散发的亘古气息震慑,双脚不由自主地被牵引,离开了原本寻药的小径,拨开低矮的灌木丛,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那根似乎与整个长白山融为一体的巨大石柱脚下。
仰起头。她纤细渺小的身影被笼罩在巨大石柱投射下的悠长深影里。石柱的表面并非光滑如镜,而是布满着亿万年来风霜雨雪刻蚀出的古老纹理,交织着难以言喻的沧桑与坚韧。在接近底部的石基上,少女的目光被一些极其特别的“印记”牢牢吸引住了。
那是星星点点、如同用某种永不枯竭的血泪浸染雕琢的印记。颜色是凝固的深紫金色,在阳光照耀下闪烁着神异的光泽。它们深深嵌入岩石肌理,如同古老的壁画,无声地诉说着惊心动魄的过往。
少女的心跳莫名地加快。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敬畏与困惑同时涌上心头。她缓缓屈膝,如同古老的仪式一般,在这根亘古苍茫的石柱前,双膝着地。粗糙的石砾和草木碎屑硌着她的膝盖,她却浑然不觉。双手交叠在身前,虔诚地合十,如同向冥冥中的神明祈祷。
她抬起头,带着纯真而又迷茫的眼神凝望着石柱高高的顶端,低声问询道:“您是……守护长白山的仙人么?我听爷爷说,这柱儿是仙人留下的……可我看过石崖上的故事画……只画着星星和月亮……仙人啊……”她清澈的声音在寂静的山谷间回荡,“那……那每日东升西落的日光月华……为何如此……温暖?像……阿娘的手一样?比阿娘的手还要暖得多……”
阳光温柔地洒落在少女沾满朝露的发髻上,也将那石柱顶端的洁白映照得如同覆雪的高冠。
就在少女最后一个字吐出口的瞬间——
咚!
一声极其轻微、仿佛凝练了万载时光的叹息,在凝固的时光里响起。那声“叹息”仿佛来自岩石深处,带着无尽的缱绻与疲惫,却又沉重无比。
一滴泪珠般的液体,晶莹剔透,如同最纯净的琥珀凝结而成,在初升的阳光下闪耀着奇异的七彩光晕——无声无息地从石柱顶端那纯粹洁白的一隅——缓缓渗出、垂落、分离!
它在晨风中向下飘落,折射着晨曦的光线,划出一道短暂而绚丽的弧线,最后,轻轻地、无声地——
滴在少女虔诚合十、高高举起的掌心之中!
那泪珠滚烫。
少女猛地一颤,双手下意识地合拢。滚烫的温度仿佛带着某种震撼灵魂的力量瞬间穿透皮肤!她惊愕地睁大了眼睛,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在这一刻涌向头顶!掌心中,那颗圆润滚烫的水滴——或者称之为……仙人的眼泪——安静地躺在那里,微微颤动着,倒映着她自己年轻而震惊的脸庞。
她合拢的掌心在剧烈颤抖!那股热力源源不绝地渗入肌肤血脉,带着一种无法抗拒的沧桑与浩瀚的悲悯,冲撞着她尚未被世俗沾染的纯净心魂!无数破碎而陌生的画面片段和沉甸甸的悲伤瞬间如同狂潮涌入她的脑海!温暖的日光!冰冷的黑夜!剜眼的剧痛!山野的悲泣!绝望中婴儿的啼哭……生与死,光与暗交替的瞬间!太多太多无法理解却沉重如山的情感碎片如同海啸般冲击着她的神识!她感觉自己渺小如尘埃,在无尽洪荒岁月的真相前瑟瑟发抖!
巨大的冲击让她大脑一片空白,脸色煞白。她想尖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身体因无法承载那信息洪流而摇摇欲坠,只能紧紧抱着自己的双掌,如同捧着一个即将毁灭世界的秘密火种,小小的身体蜷缩下去,如同风中的小草无助地摇摆。
第七章:玉辇垂恩·金阙华光
“莫怕。”
一个清越平和、如同清泉漱玉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少女耳边响起。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抚平了冲撞翻腾的思绪风暴。少女如同溺水者骤然得救,猛吸一口气,茫然抬起头。
头顶上,不知何时已换了人间景象。
那片无垠的碧蓝晴空,连同那轮温柔播撒光明的金阳,都无声无息地隐退、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难以言喻的璀璨天光——并非阳光的炽烈,而是无穷无尽的、柔和纯粹的、蕴含着至高天威的玉色光华自极其高远的九重天宇深处倾泻而下!
云层如同被无形的巨手层层拨开。先是如同羊脂暖玉般温润的光晕弥散天际,随即那光华越来越盛!霞光万丈!瑞霭千条!七宝光轮次第绽放!紫气东来缭绕翻涌!整个天空仿佛被亿万盏琉璃宫灯同时点亮,神圣辉煌!金碧天影在流溢的光华中若隐若现,琉璃玉瓦折射出亿万星辰的色泽!清越祥和的仙乐自虚空深处隐隐传来,如天籁环佩交鸣,涤荡神魂!
在这无尽天光与仙乐的簇拥之下,一架庞大无比、散发着万古不朽威严的玉辇,缓缓自九天降下。辇身通体由整块混沌初开时凝聚的“周天玉髓”雕琢而成,内蕴大道纹理。车辕如龙,轮辐似月,无数闪烁七彩霞光的珍稀宝石和先天灵韵符文镶嵌其上,流淌着混沌未分的古老元炁。车身笼罩在一层柔和却坚不可摧的清蒙蒙光晕之中。九条鳞爪飞扬、姿态各异却皆具无上威严的九爪神龙盘旋拱卫在玉辇四周,它们并非真实血肉之躯,而是由最精纯凝练的龙气所化,龙睛开合间神光湛然,无形的龙威浩瀚如海!每一次龙须微微飘动,都引动着天象细微流转,搅动着四周流溢的祥云瑞霭!
玉辇无声无息地悬停在石柱前方半空,不再下降。那份神圣、威严、古老的恢宏气息,如同实质的天穹倾压下来,仿佛瞬间将这长白山方圆百里的时空一并凝滞!那光芒是温暖的,却在极致的神圣中蕴含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天威!山风停息,草木低伏,虫鸟俱寂,唯有那虚空流泻的仙乐更加空灵缥缈。
玉辇正中,端坐着一个身影。
身形笼罩在极致的天光玉华氤氲之中,难以看清具体容貌。唯有一双眼睛穿透了所有光芒的遮掩,清晰映照在少女的神魂感知里。那双眼睛如同两颗历经万劫而不灭的、熔炼了大千星海与宇宙洪荒的星辰!蕴含着苍生万物生息轮回的起点与归宿,无边无垠!平静的目光垂落下来,带着阅尽诸天沧桑变迁后的寂灭与包容万物的慈悲。他只是静静地注视着下方那根高耸入云的石柱,目光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岩石,直达那已被禁锢、石化的神魂深处。
那目光中并无震怒,反而带着一丝极其深邃的哀悯与……难以言喻的沉重。
短暂的寂静。如同整个宇宙的呼吸都暂时屏住。
终于,玉辇中响起那个平和清越的声音,带着穿透时空的古老质感:
“瑶光……”声音不大,却在群山间回荡,在每一片枝叶和每一块山石深处震荡共鸣,“日月轮转……光明交替……你的眼睛……早已成为这方天地……众生魂灵深处……不灭的烙印。何必……再困守于此形骸?”
话音未落,一个动作已然发生。玉辇之上的主人仿佛只是微微抬了抬他的一根手指——那是怎样的一根手指?仿佛并非骨肉构成,而是星辰内核流溢的光华凝就!指尖蕴藏的大道法则无形无相、无始无终!
随着这轻微的一指抬起——
咔——擦——!
一声极其轻微、却宛如天地根基断裂般的刺耳锐响在少女和巨柱之间的高空中炸响!
玉辇那如同龙脊脊骨拱起支撑而成的、流淌着不朽光辉的巨大玉石顶盖,那本应万劫不坏、象征无上天道权威的车盖,竟在这轻描淡写的一指微抬之下,极其清晰地从车身最精妙的榫卯连接处——豁然分离!
仿佛冥冥中有无形神斧斩断了因果法则!那巨大的玉质穹顶失去了支撑,却并非跌落尘埃!而是在离开辇身的瞬间,便被一股浩瀚柔和的无形力量托举起来!它失去了神威的约束,立刻焕发出更加磅礴纯粹的玉白色光华!亿万道古老的符文在玉髓内部如同星辰般苏醒、流转!原本只是装饰的星纹月刻此刻也纷纷亮起,星图重新排列运行,月痕浮动皎洁生辉!整片玉穹仿佛成了一块在苍穹之上徐徐铺展的、巨大无朋的星光画布!
巨大的玉质穹顶悬停在高空,如同半面被剥离下来的璀璨星空!浩瀚而精纯的星月之力化为实质光流,在玉髓内部奔涌不息,发出清冷澎湃、撼动山河的低沉轰鸣!玉质表面流转的符文光芒照亮了整个长白山天空!
少女早已被这远超认知的神迹震慑得无法动弹,只能仰着头,望着那片不可思议的星空穹顶。
玉辇中的存在声音再次响起:
“以此盖……为你遮蔽些……这尘世间的风雨吧。”
“来”字刚落,托举玉穹的无形力量微微撤去。巨大的顶盖并未坠落,而是如同被天地间的无形气流引导着,极其缓慢、平稳地向着下方那座高耸的孤寂石柱——飘然落去!
在移动过程中,其形态也随之变化。原本流畅的穹顶弧度变得更加舒展平缓,边缘处凝固的符文和星月光华渐渐收敛、沉潜,仿佛要融入某种更亘古的大道意志之中。光芒由极致的璀璨逐渐内敛为一种温润如玉、厚重如山石的月白灰泽。
当它最终飘落于目标位置时,不偏不倚,悬停在石柱那孤傲挺立、刺入云端的纯白尖顶之上数丈高处!穹顶玉髓的纹理在降落过程中已与石柱顶端的岩质气息完美交融,仿佛它们本就是一体的不同延伸!石柱顶端散发出的悲凉孤绝气息瞬间被这片覆盖苍穹、流转永恒星月光辉的玉髓穹顶无声包容、抚慰。
顶盖落下。
它不再只是顶盖。它化为一座嶙峋孤拔、直欲刺破九重天的巨大峰峦之顶!
新的山峰拔地而起!整座长白山的主峰之一!
厚重凝实、仿佛承载了无尽星月光华的峰体覆盖了原本石柱孤零零的形态,巨大的峰峦向四方伸展出磅礴的棱角肌理,巍峨耸立!山岩色泽在月白与苍灰间微妙流转,仿佛吸纳了日月之魄,周身散发着温润如玉却又浑厚苍凉的磅礴气势!峰顶那巨大的玉石本体——在亿万年山气地脉的滋养下,已然隐去了夺目的光泽,收敛起曾经的锋芒与辉煌,彻底熔炼为一体。其形态最终化为一种厚重、古朴、经历了无数岁月风雨打磨后的暗金玉石色泽!如同沉睡的混沌神金,深沉稳固,万劫不朽!无数细微流转的星月符文光芒在其内敛的古朴中若隐若现!
巨大的暗金山峰高耸入云,顶端如华盖垂落!
山风呼啸着掠过嶙峋山脊,发出时而低沉雄浑、时而清越如龙吟般的奇异回响。永恒的光辉洒落峰顶,为它镀上庄严的轮廓。原本少女所见的那根孤柱石峰,此刻已成这崭新山峰山势中浑然天成的核心峰尖——如同一柄引而不发的神剑剑锋,藏其杀意而蕴其威仪。
一道流光自玉辇中飘然落下,轻轻萦绕在少女紧捧的双手之上。流光中蕴含着一种安抚神魂的温润力量,包裹着那颗滚烫如熔岩的金色泪滴。
少女浑身一凛,不由自主地松开紧抱的双臂。光芒一闪而逝,融入少女手腕之处,留下一个若隐若现的玄奥符文痕迹。同时,一股温暖平和的意念涌入她的脑海,并非语言,而是一种无须言语便能理解其意的神念:【守护此地,守护这滴泪。】
玉辇不再停留。九龙齐吟!龙吟声不再威严肃杀,反而带着一种悠远苍茫、仿佛跨越了无尽时间长河的吟唱!清越的仙乐再次从虚空中流淌而出,环绕着玉辇。无垠的玉华天光重新亮起,璀璨的金碧天影在祥云瑞霭中缓缓淡去。巨大的玉辇开始无声地向上浮升,载着玉辇中的存在,连同那如同活物的九龙、弥天遍地的异象,一同向着九重云霄的至高深处隐退。
光芒急速收敛,瑞霭烟消云散。天光云影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轻轻抹平,碧蓝晴空重现,阳光温暖如初。
只余下一座巍巍然、暗金为顶、峰势陡峭孤绝,散发着亘古不灭辉光的崭新巨峰——天池十六峰之一的“华盖峰”——静静矗立在长白群山之中。
峰顶之上,仿佛亘古以来,便一直安放着一顶承接周天星辉、月魄,护佑一方的——不朽华盖。
跪伏于地的少女,双掌依旧死死合拢,紧捧着那颗几乎灼穿灵魂的滚烫“仙人泪”。温热的刺痛感烙印在灵魂深处,那句“守护此地,守护这滴泪”的神念,如同天规铁律般,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上。玉辇已杳,唯有那崭新的巨峰投下的漫长阴影,如同永恒的承诺与重担,将她小小的身影无声笼罩。
第八章:神泪燃尘·永世薪传
凝固的时空仿佛只在一瞬,又似已流转了千年万载。
跪伏在冰凉砺石上的少女,双掌紧贴额头,浑身依然止不住地微微颤抖。方才那贯穿神魂的惊涛骇浪、触及诸天秘辛的重压、以及玉辇悬空、九龙垂眸的磅礴神迹,如同烙铁般烫在她稚嫩的灵魂之上。然而,更重的,是掌心之中那枚如同熔浆核心般跳动的存在——仙人之泪!还有那道不容置疑的天音:【守护此地,守护这滴泪。】
没有询问她的意愿,没有给予她拒绝的余地。一条无形且沉重肃穆的锁链,已自那一点奇异的温热烙印蔓延而出,将她,将她的未来,与身后那座巍巍然初立、俯视着长白群峰的华盖巨峰——玉帝恩赐的不朽“华盖”——牢牢地、永恒地捆缚在了一起。
四周寂静无声。风掠过华盖峰新生的、棱角嶙峋的庞大躯体,发出低沉而多变的呼吼,时而如闷雷碾过深渊,时而如苍龙在古涧低徊咆哮。那已不再是简单的风声,而像一位古老巨神被唤醒时,发出的悠长沉重的叹息,震荡在初显生机的山谷之间。
少女深深地、用力地吸了一口山间清冽的空气。胸腔里充斥着巨大的茫然、如同幼兽面对深谷般的敬畏,以及一种被无形巨手扼住咽喉的窒息感。寻找玉心草的任务早已被抛诸脑后,山下村落里等待救治的老人,在身后这座沉默巨峰的注视下,显得如此微不足道。守护它!像守护自己即将停止跳动的心脏一样守护它!
她用力撑着冰冷坚硬的地面,双膝早已被粗砺碎石硌得失去知觉。她终于站起身,身形不稳地晃了一晃,随即咬着牙,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又无比坚定地,开始绕着华盖峰那庞大得令人生畏的基座行走。小小的身影如同依附在太古巨人脚边的微尘。
从前到后,由东至西。她的目光如同画笔,细细描摹过每一道新形成或古老深邃的山壑皱褶,指尖带着近乎悲怆的虔诚,小心翼翼地触碰那些散发着寒气的、粗粝硬实的岩石棱角。她要将这座山峰的每一寸肌理、每一道创伤、每一处新生的草木气息,都烙印在脑海中。一步一印,便是最古老庄重的仪轨。
日影西斜,巨大的山峰阴影如同倾倒的墨色巨墙,迅速吞没了山坡、沟谷。少女终于在华盖峰北麓背阴一面,一片相对开阔平缓的坡地前停了下来。这里远离村寨常走的路径,唯有嶙峋巨峰巨大而孤峭的暗影将其温柔覆盖,天然形成一方静谧肃穆之地。地面乱石遍布,瘠薄的土层间杂着草根。风在此处似乎也受到华盖峰的安抚,变得温和低回,只有峰顶传来的永恒风啸作为低沉的背景音。
“就是这里了。”她低语,声音细若蚊呐,瞬间被山风卷走。不再犹豫,她弯腰开始清理地上的碎石和枯枝败草。掌心之下,那枚灼烫的烙印随着她的每一次弯腰、每一捧泥土的掘起,搏动得愈发清晰,如同催促的鼓点。她用手指,用裸露的手掌,奋力刨开地面冻硬的薄土层和碎石堆。指尖被尖锐的石砾划破,渗出细密的血珠,和着汗水、泥土混合成泥浆。她浑然不觉,眼中只有那个在自己双手下逐渐成形的、尚显歪斜的浅坑。
她直起腰,深深喘息,再次仰头望向那令人敬畏的峰顶。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如同熔化的金液,正沿着华盖峰顶那片暗金玉石流淌而下,霞光万道,辉映万里云海。在那光芒深处,她仿佛看到了玉髓深处流转的星痕符文,更仿佛看见了那根孤绝耸立、以身祭天的小仙女石柱,被永久地、安稳地托举在这不朽的华盖之下。
“我会守着您,”少女对着亘古沉寂的峰顶,用尽力气轻声说出誓言,目光却坚定如磐石,“守着这座山……守着这方土地……守住光。”
没有回应。唯有山风穿过亘古石隙,发出悠长如龙的低鸣。
少女站起身,环顾四野。暮色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聚拢,将山峦晕染成紫铜色。山谷间的生灵们,鸟雀归巢,小兽回穴,在这暗夜降临前的片刻安谧中享受着自然的馈赠。她转过身,踩着暮色,循着来时依稀可见的足迹,开始下山。步履略显蹒跚,却异常沉稳坚定。一步,两步……渐渐走出华盖峰巨大的阴影庇护,走向山下那片由人间灯火和温暖气息交织而成的“承露村”。掌心的烙印在昏暗中隐隐跳动,时刻提醒着她已然背负的使命——离山,却永不离山。
岁月如同天池蒸腾的云雾,在山谷间悄然无声地流淌而过,倏忽已是百年。
承露村的人们渐渐感受到了那个曾经是山间精灵般少女的转变。她眼中沉淀了太多不属于她年纪的深沉与凝虑。她变得愈发沉默寡言,却在每一天的晨光微熹之时,在暮色四合之际,独自登上村落最高的小山包,久久地、静默地遥望着远方华盖峰那如同擎天华盖的磅礴轮廓,如同虔诚的信徒凝望心中的圣坛。她开始四处寻觅那些能在贫瘠山石间扎根、绽放不屈生命力的特殊花种。小心翼翼地采集回来,用她那如今布满劳作痕迹的双手,在她当年亲手掘出的那片坡地上播撒、侍弄、守护。
第一年,光秃的坡地倔强地冒出几茎孱弱的嫩绿,开出零星几点细小的白花,寒风过处便瑟瑟摇曳。
第二年,花朵增多了一些,小小的花簇在乱石缝隙间相依相偎。
第三年……一场突如其来的、裹挟着冰雹的倒春寒横扫长白。少女哭喊着奔上守望坡,目睹了自己视为生命寄托的花苗在冰雹无情的砸击下支离破碎、伏倒泥泞。她跪倒在冰冷湿透的泥地里,徒劳地试图扶起那断裂的茎干。冰粒砸在身上,钻心地疼。雨水混着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
就在绝望即将吞噬她的那一刻——
嗡!
一声极其细微、却清晰地在她灵魂深处响起的嗡鸣震颤!
一道温润而坚韧的暖流,如同埋藏在大地深处的古河骤然复苏、奔涌!自她右手掌心那点始终存在的温热烙印深处爆发而出!瞬间席卷全身!
这力量并不宏大磅礴,却带着一种源自大地母体的韧性与永不枯竭的生命意志!它支撑起少女摇摇欲坠的身体,点燃了她几乎熄灭的信念火焰!也清晰地宣示着:华盖峰与她的契约,远未终结!
少女猛地抬头抹去脸上的泥泞,眼中重新燃起火光。她不再徒劳地挽救那些无法扶起的断茎,而是将它们深深埋入肥沃的冻土之中——即便断茎,亦可化为沃土!她更加用力地清理碎石,将那承载着希望的花坑拓深拓宽。翻山越岭,去更远的崖谷间寻找更坚韧、饱含生命力的新种子。
寒来暑往,四季轮回。当年拾泪的少女,已成为村人眼中独一无二的“花姑”。那片守护在华盖峰脚下的无名山坡,被一代代承露村人敬畏而亲切地称为——守望坡。坡上的花,历经百年风霜,早已不是当初零落模样。
那里,终年不衰地、如火如荼地怒放着一片撼人心魄的花海!
花朵形如温润半合的玉盏,核心处是密簇如尘的、闪耀着熔融金辉的蕊心。花瓣主体似凝练千年的月华精华,呈现出最纯粹、最柔和的玉白色,如同初降人间的清雪。然而,那花瓣的边缘,却晕染着炽烈如火、仿佛熔炼了无数落日精魄的浓烈赤金!日光之下,金芒白璧交相辉映,流光溢彩!更令人心魂震颤的是,每当皓月当空、银辉遍洒大地,这奇异花朵的花瓣便如同冰种玉髓般呈现半透明质态,竟能吸纳月华,在花瓣脉络内部流转出无数点细密闪烁的、如同微缩星河般璀璨的光点!一种混合了月华清冽与草木芬芳的奇异幽香,如同天地间最沉静的呼吸,无声无息地弥漫在整个守望坡的空气中,袅袅不绝,宛若神祈。
每一朵花,都仿佛是天上那一轮永恒轮转的日与月,被碾碎后撒落人间,又重新以生命的姿态倔强凝结而成的——一枚枚不朽徽记!
风过守望坡,拂动这片由生命金盏构成的海洋。亿万花瓣轻轻摇曳碰撞,发出细碎而空灵的、如同亿万星辰低语欢歌的天籁之音,又像在无声地讲述并印证着一个誓言——
光,从未熄灭。它以魂为薪,以身为焰,在守望的坡地上……安静燃烧,永续不息。
第九章:华盖承露·万古如晤
岁月如天池之水,平静而深不可测地流转。
守望坡上那片以少女心血浇灌而成的奇特花海,在长白山漫长的寒暑中一次次绽放凋零,又一次次重新孕育出金芒与月华交融的花朵。这象征着光明、坚韧与牺牲的花朵,如同生长在大地表面的另一个日月,无声地影响着一代代山民的生活与认知。
那花朵的传说开始随着猎户的足迹、采药人的口耳,如同春风吹散的蒲公英种子,悄然飞遍长白山的沟壑岭谷。人们为这花取了名字——“日月盏”。赞誉它们日月光华的凝缩与不灭的魂魄。敬畏之情在每一个听闻过“一柱托日月、华盖覆仙魂”传说的山民心中扎根。那座原本无名、被少女称作华盖峰的擎天巨岳,终于以“华盖”之名傲立于长白群峰之间!山脚那个曾经平凡的山坳小村,亦随之得名——“承露村”。取华盖承天恩玉露、泽被人间之意。
每一年的春秋佳日,村寨里年纪最长的老人总会带领着后生晚辈,怀着虔敬之心去祭拜华盖峰。守望坡便是众人默立远眺巨峰的圣地。日月盏馥郁的芬芳流淌在肃穆的风中。
“老祖宗们口口相传的话,”白发苍苍的老族长声音带着山石打磨后的沧桑,目光穿透眼前繁茂的花丛,落在那暗金峰顶与孤绝石柱上,“天底下最暖的光……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也不是地里长出来的……那是仙人用眼睛换的!一滴血,一滴泪,化成了这漫山的金花花、银花花!化成了我们头顶不落的日头和月亮!”
年幼的孩子们仰着头,小手紧紧攥着身旁长辈的衣角,懵懂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那高不可及的峰顶。日光为华盖峰笼上流动的金纱,也照进孩子们澄澈的眼眸深处,投下一道小小的、炽热的火苗。
“……仙人瞎了眼睛……疼吗?”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童怯生生地拉住老族长布满厚茧的手小声问,小小的眉头担忧地皱起。
老族长布满皱纹的脸上漾开一个既悲悯又温柔的笑,粗糙的大手轻轻拂过女童柔软的头顶,指向守望坡上摇曳生辉的日月盏花丛:“看看这花……花心里那金子色的点点……像不像仙人的眼瞳?日光月华都在里头呢!仙人不是瞎了……她把光,种到了咱们所有人的心头!这漫山遍野的光……是她的眼睛变的!”他语气低缓,如同山石摩擦,“娃儿们啊……你们在阳光下跑跳,在月光下安睡,你们看见那花在风里笑……你们……就是仙人的眼睛啊。”
孩童们纯真的目光亮了起来,纷纷弯下腰去,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抚摸那玉白色带着赤金的花瓣,感受着花瓣上残留的阳光温度。
另一个老猎人对着沉默不语的后辈补充道,脸上是经历过无数次风雪的沉静:“别仗着眼明就觉得光轻巧!想想那年闹‘黑瘟’……连着九日乌云蔽日,冻得地都裂了口子!是你们‘花姑姑’(村人对那第一位守护少女的尊称)顶着刀子风爬上守望坡,在冰碴里刨开冻土护花根子!她昏睡了好几天……村里的老人都说,昏迷的时候……峰顶的石头像在哭……”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凝望着峰峦的目光却愈发深远而坚毅,仿佛在无声地续写一个无需言语的承诺:守护这光,如同守护自己的眼睛和性命!华盖峰无言矗立,唯有峰顶那万年不散的云雾在风的追逐下翻涌变幻。古老的石柱深深掩藏在新生的山体之下,然而它所支撑的信念与牺牲,早已化为支撑苍生的脊梁,化为“华盖”二字之下流动的骨血。
每一次灾难来临,无论是黑云压顶的极寒,还是山火肆虐的炽烤,承露村的男女老少总会不约而同地望向华盖峰。峰顶的云霞便是村民眼中最可靠的晴雨表和守护图腾。华盖不倒,人心不熄。一代代承露村人,无论迁徙多远,最终总会被一种无法言说的力量牵引着,回到这片能望见华盖峰的土地。
一个无星无月的仲秋子夜。
华盖峰顶浓重的寒气足以冻结骨髓。山风在嶙峋的岩石间撕扯出非人的凄厉呼号。就在这几乎断绝一切生机的绝巅绝域之上,在那与冰冷云雾和罡风搏斗的华盖峰最高端,那片象征着玉帝垂悯的、由仙辇顶盖化成的巨大暗金玉石基座上——
一点微弱的温润光芒,如同在亿万载寒冰中冻结的种子骤然苏醒!
一道极其孱弱、近乎透明的虚影,如同最薄的雾霭凝聚成型。正是那曾经舍弃双目的瑶光仙姬!她不再是血肉之躯,也非冰冷的石头。她的形态近乎虚无,仿佛只是凝聚了那巨大山体亿万年来积蓄下的、一丝不肯彻底沉寂的精气神志。
轮廓飘渺,只隐约能分辨出纤细的人形。没有面目五官,更不见双眸所在。然而那缕虚影却坚定而执着地朝着峰顶最高处边缘……一步,一步……无声地“走”去!她虚凝的身姿毫无阻碍地穿过冰冷的山岩和刺骨的寒风,如同水滴融入大海般自然。每向前“一步”,峰峦的意志便在虚影周围无声地涌动,与其融为一体。
终于,她走到了华盖峰那如同剑锋般陡峭、直刺无尽夜穹的峰崖之巅边缘!
“她”停了下来。整个华盖峰的气息仿佛也随着这透明虚影的凝聚而凝固了一下,连肆虐的罡风都似乎在这一刻屏息敛迹。玉髓基座深处古老的道韵符文微微亮起,仿佛在为这执念提供微弱的依托。
没有眼睛。可她“注视”的方向,却无比明确——那承托着整个村庄灯火与炊烟的山谷!
那里,万家灯火在深沉的夜幕里明明灭灭,如同被上天撒落人间、永不坠落的微末星辰。月光无法穿透今夜厚重的云层,然而守望坡的方向,却有着比星辰更稳定更温暖的、一片氤氲流动的柔和光晕——那是日月盏在永恒的黑暗中、由生命和信念自然滋生的不灭火种!
虽无法视物,但整个承露村、整个长白山脉、整片被她的日月照耀了无数纪元的大地的“气息”与“脉搏”,正以前所未有的清晰度,如同最壮丽的画卷在失去视觉的灵魂深处轰然展开!
土地在沉睡中安稳的呼吸。草木在黑夜中默默积蓄力量的生长。走兽归穴、飞鸟栖巢的安适。孩童在母亲怀抱里均匀酣睡的鼻息声。新婚夫妇窗下细密的低语。守夜老猎人烟锅里明灭的火星……
以及……那片守望坡上,在深沉暗夜里、在呼啸的寒风中,如微缩星辰般安静燃烧的日月盏花田!花朵温柔摇曳间发出的细微光芒如同脉搏,传递着大地的温暖、生命的蓬勃、还有……那份扎根于此地的、名为“守护”的、永远不会消亡的意志!
所有细微的、蓬勃的、琐碎的、神圣的生命脉动,如同万川归海,穿透层岩叠嶂,越过万年风霜,奔涌入这道孱弱虚影那并不存在却又仿佛容纳了整个宇宙的“胸腔”!
一股暖流——穿越永劫的冰寒,穿透石化的阻隔——无比真切地漫溢开来。那是比瑶池仙雾更温润,比母神怀抱更坚实,比阳光倾泻更坦荡的暖!足以融化万载玄冰!
风,在峰顶更剧烈地嚎叫起来,像要把这道虚幻的执念撕碎吹散。可虚影的姿态却如同玉髓峰基铸就的雕塑,前所未有的……“凝实”了!
微弱的暖意如同涓涓细流,在无形的魂体中温柔地循环流淌。这暖意不再来自天空的日月,而是源于被日月点亮和守护了万万次的土地本身。它无声地涤荡着那古老躯壳沉淀下的、永恒的孤寒与亘古的寂灭感。
一滴……澄澈如朝露、滚烫如熔浆的“泪水”,毫无征兆地,从那无形虚影的面容(如果可以称之为面容的地方)凝聚、滚落……
泪水划过虚无,坠落之处,一片沉寂万年的暗金玉髓表面,悄然漾开一圈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柔和涟漪。仿佛那颗沉寂了太久太久的石心……在无人可见的深夜里,轻轻……跳动了一下。
尾声
长白之巅,天池如镜。
万年雪冠沉默地辉映着周天星斗流转,亦倒映着那柄形如古老华盖般张开峰翼、守护着天池之畔一柱擎天的伟岸群峰。华盖峰顶,暗金玉髓在亘古的星月光华中流泻着内蕴不朽的光泽,仿佛承接了万古岁月的重量。
峰底最古老深邃的根基深处,那道与山岳同高的孤直石柱,被永恒地包裹在华盖峰庞大厚重的山体之中。万载的沉淀早已磨平了那些象征着血与泪的斑驳痕迹。石柱冰冷的岩骨在岁月的重压下凝练得更加坚硬致密,沉静得像是一段早已被时光遗忘的秘史,唯有那道凝固的身躯依然保持着一种仰望的姿态,永驻于无尽的时空长河之中。
然而,无人知晓。在那凝固姿态所望的虚空尽头,在那华盖峰所撑起的无垠天穹之上——
白昼,那轮金阳喷薄燃烧,光焰流金熔断昏晓。
黑夜,那轮银月凌空静悬,清辉如练洗涤尘埃。
日光月华,永恒地、精准地交相辉映、无休无止地流转于这方山河大地之上。光芒每一次无声地拂过万物——无论是最低微的尘埃新萌出的芽苞,还是高山之巅万载不化的坚冰,亦或是深林中奔走的生灵、村庄里升腾的烟火气……万物每一寸被这光华触摸到的存在核心深处,都会在最深沉的寂然无息间,极其微弱地……轻轻震颤一下。
光芒烙下的……不仅仅是光与热的恩泽。
每一次无声的震颤里,都铭刻着一段远古的哀恸、一则永恒的牺牲、一首失传的神话。
都灼烤着一座沉默的山峰,一道凝固的仰望,一位舍弃光明的仙灵——那永远望向人间的——无瞳之眼。
更新时间:2025-06-11 20:27: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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