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选章节
走廊拐角处,那场“事故”发生得猝不及防,带着所有青春片里特有的、令人脚趾扣地的戏剧性。
我,林小满,正埋头与物理作业搏斗,视线完全被草稿纸上那些面目可憎的公式和几何图形占据。它们扭曲、纠缠,像一团永远理不清的毛线,吸走了我全部的注意力。就在我几乎要被这团毛线勒得窒息,决心抬头透口气的瞬间,一股不容置疑的阻力猛地撞在肩头。
“砰!”
闷响伴随着一声短促的惊呼——是我自己的声音。天旋地转间,怀里的东西像被施了魔法,挣脱束缚,争先恐后地飞向空中。
我的宝贝素描本。那个硬壳封面、边缘磨得起了毛、记录了我所有胡思乱想和隐秘观察的伙伴,此刻彻底背叛了我。它在半空中优雅地、慢动作般翻开身体,无数雪白的画页挣脱了线圈的束缚,如一群受惊的白鸽,四散纷飞。铅笔盒紧随其后,盖子掀开,里面的HB、2B、炭笔叮叮当当滚落一地,有几支甚至骨碌碌滚向了不远处的排水口,发出空洞的、令人心碎的轻响。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我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这场灾难降临,血液似乎瞬间从头顶退潮,又在下一秒轰然涌回脸颊,烧得滚烫。完了。这是我脑中唯一清晰闪过的念头。视线本能地、带着绝望的精准,聚焦在肇事者身上。
是他。陈屿。
那个才转来不到一个月,就已经凭着一张过分好看的脸和每次月考都稳坐年级第一宝座、被私下称为“学神”的转校生。此刻他显然也愣住了,大概刚从体育馆回来,身上还带着运动后特有的微热气息,额前几缕黑发被汗水濡湿,随意地搭在眉骨上。他那双总是没什么情绪、像浸在深潭里的眼睛,此刻罕见地掠过一丝真实的惊讶,目光快速扫过满地的狼藉,又落回我身上。
尴尬像浓稠的糖浆,瞬间灌满了这条狭窄的走廊拐角。我张了张嘴,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道歉卡在舌尖,只剩下一片空白。脸颊的温度持续飙升,几乎能听见皮肤下血液奔流的汩汩声。
然而,命运的恶作剧远未结束。
就在那片纷扬的纸雪中,一张画纸飘落的轨迹格外不同。它轻盈,从容,带着一种近乎嘲弄的优雅,打着旋儿,不偏不倚,悠悠然落在了陈屿那双干净的白色球鞋旁边。
我的心脏在那一刻,猛地沉了下去,像坠入冰冷的深井。
完了。
彻彻底底地完了。
那张纸,那张我昨晚在台灯下偷偷摸摸、带着一种隐秘心悸完成的速写——画的就是他。篮球场上,夕阳熔金,他跃起投篮的瞬间,侧脸的线条被余晖勾勒得锐利又柔和,汗水沿着下颌滑落的轨迹都清晰可见。我甚至记得自己当时是如何屏住呼吸,用炭笔小心翼翼地加深他眉骨下的那道阴影,试图抓住他眼神里那份专注又疏离的神韵。
它现在,就安静地躺在那里,躺在他的脚边。像一个被当场抓获的、不容辩驳的罪证。
周遭的空气似乎凝固了。走廊里原本细微的交谈声、脚步声都消失了,只剩下铅笔滚落水沟那最后一声微弱的“叮咚”,和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我僵立着,手脚冰凉,连弯腰去捡的勇气都彻底丧失,只想原地融化,或者被脚下的地板瞬间吞噬。
陈屿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被脚边那张过于“突出”的纸吸引。他微微垂下眼睑,视线落在那幅画上。时间一秒、两秒……慢得令人窒息。他那张平日里总是没什么表情的脸上,似乎有极其细微的变化,眉梢极其轻微地向上挑了一下,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然后,他动了。
他弯下腰,动作不疾不徐,修长的手指伸向那张暴露了我所有心事的画纸。指尖触碰到纸面时,仿佛不经意地,轻轻蹭过了画中少年侧脸上那片我用橘黄和朱红晕染出的、无比耀眼的夕阳余晖。
他拾起画纸,站直身体。走廊顶灯的光线落在他身上,在他挺拔的轮廓边缘镀上一层淡淡的光晕。他抬起眼,那双深潭般的眸子终于再次看向我,不再是之前的惊讶,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探究。他捏着那张画纸的边缘,朝我这边微微示意了一下,目光落在我烧得快要冒烟的脸上。
寂静中,他的声音清晰地响起,不高,却足以穿透我嗡嗡作响的耳膜,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介于困惑和了然之间的意味:
“原来……”他顿了顿,目光在画纸上停留片刻,又落回我眼中,“我在你眼里,是会发光的?”
嗡——!
脑海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最后一点残存的理智灰飞烟灭。脸颊的热度瞬间突破极限,我怀疑自己下一秒就会头顶冒烟,当场蒸发。我的视线慌乱地扫过他捏着画纸的手指,扫过他那张在灯光下确实显得过分好看的脸,扫过周围不知何时悄然围拢过来的、带着好奇和兴奋目光的同学……
大脑一片空白。道歉?解释?统统死机。
我猛地蹲下身,双手并用,像溺水的人胡乱抓取浮木一般,疯狂地去抓地上散落的、尚未暴露“罪行”的纸张。动作慌乱又笨拙,好几次手指都打滑。根本不敢再看他一眼,更不敢去碰他手里那张烫手的“证据”。只想快点把地上这些“同伙”收拾干净,然后逃离这个大型社死现场。
“对……对不起!”声音干涩得像是从砂纸里磨出来的,细若蚊呐。我胡乱地把抓到的纸张揉成一团,塞进怀里,也顾不上捡那些滚远的铅笔,低着头,像颗失控的小炮弹,闷头从陈屿身边和他身后几个同样呆住的同学缝隙中撞了出去,朝着走廊尽头的楼梯口,落荒而逃。
背后似乎传来几声压抑不住的低笑和窃窃私语,像细小的芒刺扎在背上。我只觉得每一步都踩在棉花上,又软又虚,脸颊烫得能煎熟鸡蛋。那幅画,他那句低沉的话,像魔咒一样在耳边反复回响。
完了。林小满,你的高中生涯,提前宣告社会性死亡。
那场走廊拐角的“核爆”,余威远超我的想象。仅仅过了一个午休,一种全新的、带着灼热温度的氛围就无声地弥漫开来。
下午第一节课前,我拖着灌了铅的双腿挪进教室。刚放下书包,前排的周晓冉就猛地转过身,一双大眼睛闪闪发亮,像发现了新大陆的哥伦布。
“小满!小满!”她压着嗓子,兴奋得脸颊泛红,“惊天大八卦!听说……走廊里,陈学神帮你捡东西了?”她故意把“捡东西”三个字咬得又重又暧昧,尾音上扬。
我的脸“腾”地一下又烧起来,恨不得把头埋进桌洞里。“没……没有!就、就不小心撞了一下,东西掉了而已!”我矢口否认,声音发虚。
“哦?只是‘东西掉了’?”周晓冉旁边的李薇也凑了过来,促狭地笑着,“掉的是什么呀?听说是一张画?画得可好了,特别是那个夕阳的光,啧啧……学神还亲口认证,说他在某人眼里是会发光的呢!”她模仿着陈屿那种淡淡的语气,惟妙惟肖,引来周围几个竖着耳朵的同学一阵低低的哄笑。
“胡说!”我窘迫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感觉四面八方都是探究的目光,“他……他乱说的!那画……那画是我随便画的风景!不是他!”
“风景?”周晓冉夸张地挑眉,“风景里有那么帅的剪影?骗鬼呢!小满,你行啊,不声不响的,居然把高岭之花的魂儿都勾走了?”
“就是就是!学神那是什么人?平时跟女生说话都惜字如金,眼神都不带多给的!居然主动跟你搭话,还说什么‘发光’……我的天,这糖分超标了啊!”李薇激动地拍着桌子。
周围的议论声嗡嗡作响,像一群兴奋的蜜蜂围绕着我。
“真的假的?陈屿主动的?”
“千真万确!就在西走廊拐角,好多人看见了!学神弯腰捡画的样子,啧,帅炸了!”
“林小满画画那么好?深藏不露啊!”
“重点是画吗?重点是学神那句话!‘在你眼里会发光’!啊啊啊,这是什么偶像剧台词!磕死我了!”
“所以,真的是学神先动心了?”
这还不明显?冰山融化啊姐妹们!”
我趴在桌子上,用物理课本死死盖住脑袋,试图隔绝这些令人窒息的八卦。课本粗糙的纸张贴在滚烫的脸颊上,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凉意。心脏在胸腔里横冲直撞,既羞窘得想钻地缝,又被那些“学神主动”、“冰山融化”的字眼搅得心烦意乱。他当时……真的是那个意思吗?还是仅仅出于一种……礼貌性的困惑?那句“会发光”,更像一个陈述句,还是……带着某种调侃的反问?
混乱的思绪被上课铃声粗暴打断。我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坐直身体,强迫自己盯着讲台上的数学老师。然而,那些纷乱的念头和周围若有若无飘过来的目光,像恼人的蚊虫,挥之不去。
煎熬一直持续到放学。我磨磨蹭蹭地收拾书包,打定主意要等所有人都走光了才离开,避开一切可能的目光和议论。教室里的人终于渐渐稀少。我松了口气,刚背起书包,眼角的余光却瞥见教室后门,一个熟悉又令人心惊肉跳的身影。
陈屿。
他背着那个简洁的黑色双肩包,斜倚在门框上,身姿挺拔,像一棵安静的树。夕阳的金辉穿过窗户,在他身上投下长长的影子。他似乎等了一会儿,目光平静地扫过正在值日打扫的同学,然后,准确地落在了我身上。
我的心跳瞬间漏跳一拍,血液再次冲上头顶。他……他在这里干嘛?不会是来找我算账的吧?还是……因为那些离谱的传言?无数个可怕的猜想在脑中炸开。
他见我僵在原地,便直起身,迈开长腿,径直朝我的座位走了过来。教室里仅剩的几个同学立刻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目光齐刷刷地聚焦过来,带着毫不掩饰的兴奋和探究。
空气再次凝固。我几乎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
他停在我课桌旁,影子笼罩下来。然后,在我惊愕的目光中,他从自己那个看起来容量不小的黑色双肩包里,拿出了一样东西。
不是那张“罪证”画纸。
是我的素描本!
那个硬壳封面、边缘磨得起毛的本子,此刻被他骨节分明的手拿着,显得格外……庄重?封面上还沾着一点走廊里蹭到的、不起眼的灰尘。
他把本子轻轻放在我的桌面上,动作平稳,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泄露。深潭般的眼睛看着我,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响在骤然安静的教室里:
“林小满同学,”他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你的本子,还有笔。”
我完全愣住了,眼睛瞪得溜圆,看着他,又看看桌上的素描本。他……他是专门来还这个的?在众目睽睽之下?
“啊?哦……谢、谢谢……”我的舌头像打了结,只能发出几个破碎的音节。
他微微颔首,算是回应了我的道谢。然后,他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依旧深邃,看不出波澜,却让我感觉脸颊的温度又飙升了好几度。他没有再说什么,也没有理会旁边同学几乎要燃烧起来的八卦目光,转身,步履从容地离开了教室。
直到他挺拔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教室里凝固的空气才猛地重新流动起来。
“哇——!!!”周晓冉第一个尖叫出声,冲过来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小满!看见没!看见没!学神亲自来给你送本子!还特意等你到最后!这叫什么?这叫官方发糖!石锤了!”
“天呐天呐!他还叫你名字了!‘林小满同学’!声音好苏!”李薇激动得直跺脚,“而且他看你的眼神!绝对有戏!姐妹们,我宣布,屿满CP正式成立!锁死!钥匙我吞了!”
“对对对!学神什么时候主动帮女生捡过东西?更别说亲自送回来了!这待遇,独一份!”
“我就说走廊里那事不简单!陈屿肯定早就注意到小满了!不然干嘛画他啊?心灵感应!”
周围的议论声瞬间爆炸,比之前更加热烈、更加笃定。她们兴奋地讨论着陈屿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和表情,解读出无数粉红色的含义。我抱着失而复得的素描本,指尖触碰着封面那熟悉的纹理,听着耳边关于“屿满CP”的狂热分析,心里却乱成一团麻。
他特意来还本子,是出于基本的礼貌和责任感?还是……真的有那么一点点别的意思?那句“会发光”的余韵,和他此刻平静归还本子的行为,交织在一起,像一团迷雾,让我既忐忑又忍不住生出一丝……极其微弱的、连自己都不敢深究的期待。
绯闻的飓风一旦刮起,就没有那么容易平息。我和陈屿的名字,被强行绑定在一起,成了整个年级课余时间最热门的话题。那些“学神暗恋插画少女”的桥段,被添油加醋,衍生出无数版本,在走廊、食堂、小卖部的每一个角落流传。
起初几天,我简直像惊弓之鸟。只要听到周围有压低的笑声或者“陈屿”、“林小满”之类的字眼,就会下意识地绷紧神经,加快脚步,恨不得能隐身。每次远远看到陈屿的身影,更是条件反射地掉头就走,或者立刻钻到人群里,祈祷他没看见我。
然而,陈屿的反应,却像一块投入沸水里的冰,平静得令人费解。
他似乎完全屏蔽了那些喧嚣。依旧独来独往,上课专注,下课不是去图书馆就是去实验楼鼓捣他那些据说很高深的物理模型。走路目不斜视,仿佛那些围绕着他名字的窃窃私语只是背景噪音。偶尔在走廊狭路相逢,他的目光会极其短暂地掠过我,没有任何特别的表示,既没有传闻中的“深情注视”,也没有丝毫被冒犯的愠怒。那眼神,平静得像掠过一片无关紧要的树叶。
他这种置身事外的漠然,反而让那些八卦更加兴奋地发酵。有人说他这是默认,有人说他是高冷不屑解释,更有人说他是在用沉默保护我这个“绯闻女友”。
这种猜测,在食堂里达到了一个小高潮。
那天中午,我端着餐盘,像往常一样,只想找个僻静的角落快速解决战斗,远离人群中心。刚坐下没扒拉两口饭,就听到旁边传来一阵刻意提高的、带着起哄意味的嬉笑声。
“哟!看谁来了!这不是咱们的‘发光体’嘛!”一个隔壁班挺活跃的男生,故意朝着刚走进食堂门口方向的陈屿喊了一嗓子,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几桌都听见。他旁边几个男生也跟着嘿嘿笑了起来,目光在我和陈屿之间来回逡巡。
我的脸瞬间涨红,恨不得把头埋进餐盘里。心脏怦怦直跳,握着筷子的手都僵住了。来了来了,最害怕的公开处刑现场!他会怎么做?会生气地瞪过来?还是会像无视我一样无视这些无聊的起哄?
无数道目光,带着看好戏的兴奋,齐刷刷地聚焦在我身上,又转向门口那个颀长的身影。
陈屿的脚步似乎顿了一下,但也仅仅是一下。他甚至连头都没偏一下,目光平静地扫过打菜的窗口,仿佛刚才那句调侃只是空气里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他径直走向一个离我这边有些距离、相对人少的空位,放下餐盘,坐下,动作流畅自然,没有一丝被影响的痕迹。
我的尴尬像被戳破的气球,瞬间瘪了下去,只剩下一种被晾在舞台中央的茫然和一点点……难以言喻的失落?果然,他根本不在意。那些传言,那些起哄,对他来说,大概真的只是无关紧要的噪音。
周围的哄笑声似乎也因为他这种彻底的漠视而减弱了几分,变成了嗡嗡的低语。我低下头,食不知味地戳着盘子里的米饭,心里那点微弱的期待彻底熄灭。也许,走廊里那句“会发光”,真的只是他随口一句基于事实(画上确实有光)的客观评论,是我和所有人,都想多了。
就在我几乎要被这种巨大的自我否定淹没时,头顶的光线似乎被什么遮挡了一下。我下意识地抬头。
陈屿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我的桌边。他手里端着他那份刚打的、还冒着热气的饭菜。
整个嘈杂的食堂,仿佛在这一刻按下了静音键。所有窥探的目光都凝固了,连那几个起哄的男生也张着嘴,忘了合上。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呆呆地看着他。他……他要干嘛?坐……坐我旁边?在全校八卦风暴的中心?
陈屿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眼神平静得像深秋的湖面。他没有看我,目光似乎落在我对面空着的座位上。然后,在无数道几乎要化为实质的视线聚焦下,他极其自然地拉开我对面的椅子,坐了下来。
动作流畅得仿佛演练过无数次。
“砰。”椅子落地的轻响,在我听来却如同惊雷。
他把餐盘放在桌上,拿起筷子。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旁若无人。他甚至没有解释一句,比如“这里没人吧?”或者“其他地方没位了”。他就这样,在全校目光的洗礼下,在我对面,坐定了。
时间像是被胶水粘住了。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感觉到脸颊上再次燃起的燎原之火。周围的空气仿佛停止了流动,每一道目光都像探照灯一样打在我和他之间这张小小的餐桌上。
他……他疯了吗?还是嫌这绯闻不够劲爆?
陈屿仿佛完全没有感受到这诡异的气氛。他慢条斯理地夹起一块红烧排骨,放进嘴里,咀嚼的动作都带着一种令人抓狂的从容。他甚至微微偏头,目光扫过旁边那桌刚刚起哄的男生,眼神淡淡的,没什么情绪,却让那几个男生瞬间噤声,不自在地移开了视线。
然后,他终于抬起了眼,看向我。
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隔着一张餐桌的距离,直直地撞进我的视线里。不再是之前的平静无波,那里面似乎蕴藏着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笑意?或者说是某种了然和安抚?
他没有说话。只是那样看着我。
整个食堂的静默被一声压抑不住的、兴奋到变调的抽气声打破,紧接着,是无数个手机摄像头偷偷举起的声音。
我的世界彻底失声了。耳边只剩下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还有他刚才那个短暂却意味深长的眼神。他到底……在想什么?这个举动,是无声的宣告?还是……仅仅因为这里离他打的菜比较近?
混乱的思绪被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打断。连续几天被八卦搅得心神不宁、睡眠不足,加上此刻巨大的冲击,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我猛地捂住嘴,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陈屿的眼神几乎是立刻就变了。那点若有似无的情绪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锐利的审视。他放下筷子,眉头微蹙:“你怎么了?”
“没……没事……”我强忍着不适,声音虚弱,“可能……有点不舒服……”冷汗顺着额角滑下来。
他盯着我看了两秒,眉头皱得更紧。然后,他做了一个更让所有人跌破眼镜的动作。他站起身,绕到我身边,伸出手,探了一下我的额头。
他的指尖微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贴在我滚烫的皮肤上。
“你在发烧。”他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温度很高。”
食堂里彻底炸开了锅。惊呼声、议论声、手机拍照的咔嚓声响成一片。
我已经无暇顾及这些了。身体的不适感排山倒海般袭来,头晕目眩,胃里翻腾得更厉害。陈屿那句“在发烧”像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身体的防线彻底崩溃。
“我……”我想说“我能行”,刚吐出一个字,眼前猛地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软了下去。
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秒,我感觉一只有力的手臂及时地、稳稳地托住了我下沉的身体。
是陈屿。
意识像是沉在粘稠的温水里,浮浮沉沉。耳边是模糊的交谈声,消毒水的味道固执地钻进鼻腔。我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刺眼的白光让眼睛一阵酸涩。
“醒了?”一个熟悉又带着点沙哑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我循声偏过头,模糊的视线渐渐聚焦。陈屿就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背对着窗户。夕阳的余晖给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却衬得他眼底的青黑格外明显。他似乎一直在这里守着,校服外套随意地搭在椅背上,只穿着一件深灰色的T恤,少了几分平日的清冷疏离,多了些……疲惫的柔和?
“陈……屿?”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带着高烧后的沙哑。
“嗯。”他应了一声,站起身,动作自然地拿起床头柜上的保温杯,拧开盖子,倒了小半杯温水递过来,“慢点喝。”
我有些懵地接过杯子,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小口啜饮着水,混乱的记忆碎片才一点点拼凑起来——食堂的眩晕、他探过来的手、还有那有力的支撑……
“我……我怎么……”我环顾四周,是学校的医务室。
“急性肠胃炎,加上高烧。”陈屿言简意赅地解释,重新坐回椅子上,“校医给你输了液,热度刚退下去一点。”他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带着一种审视的专注,似乎在确认我的状态。
“谢谢……”我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杯壁,想起食堂里那石破天惊的一幕幕,还有此刻他眼底的倦色,心里涌起一阵强烈的窘迫和愧疚,“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害他被卷进更大的风暴中心,还在这里守着我。
陈屿沉默了一下,没有接道歉的话。他看着我,眼神里有种我读不懂的复杂情绪在涌动。片刻后,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林小满。”
“嗯?”我下意识地抬头。
“那些传言,”他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你……很在意?”
我的心猛地一跳。他终于要提这个了吗?在意?怎么可能不在意!那些无孔不入的议论、起哄,那些被强行解读的眼神和动作,像沉重的枷锁,让我喘不过气。可在他面前,我却又本能地想否认,想维持那点可怜的自尊。
“我……”我张了张嘴,喉咙发紧,“那些……都是乱传的,你不用管……我知道给你造成困扰了,真的很抱歉……”声音越来越低。
陈屿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没有立刻反驳,也没有安慰。他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动了一下,然后,伸向了他放在椅子旁边的那个黑色双肩包。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要干嘛?
只见他从背包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了一个东西。不是我的素描本。
而是一本看起来……非常眼熟的本子?
硬壳封面,边缘磨得起毛……那分明是我的素描本!他……他什么时候拿来的?
我的呼吸瞬间停滞,血液似乎都凝固了。他拿着我的素描本?!在医务室里?!他想干什么?难道……难道他要当面质问我画他的事情?还是……要把这个“罪证”还给我,顺便划清界限?
巨大的恐慌攫住了我。我死死盯着他手里的本子,脸色大概比刚退烧时还要白。
陈屿似乎没有注意到我瞬间惨白的脸色,或者说,他注意到了,却依然选择了继续。他修长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郑重的意味,翻开了素描本的封面。
哗啦。
熟悉的纸张摩擦声,此刻却像惊雷炸响在我耳边。
他一页一页地翻动着。
我画过的春日校园角落里的流浪猫;晚自习时窗外被风吹得哗哗作响的梧桐叶;图书馆窗外那片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云;当然,还有……那些散落的、不成系列的星空速写——有时是物理课上走神时涂鸦的星座连线,有时是晚自习后回宿舍路上抬头望见的几颗寒星,有时是纯粹想象的、带着梦幻色彩的星云旋涡…
每一页,都被他安静地翻阅着。他的目光专注地停留在每一幅画上,指尖偶尔会轻轻拂过铅笔留下的痕迹,动作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珍视感。
时间在死寂中流淌。医务室里只剩下他翻动纸页的沙沙声,和我自己如同擂鼓般的心跳声。我僵硬地靠在床头,手脚冰凉,大脑一片空白,完全猜不透他此刻行为的用意。羞辱?还是某种审判?
终于,他翻到了本子的后半部分。那里夹着几张比较完整的星空画。一张是模仿梵高《星月夜》的扭曲笔触,充满了躁动的力量;一张是静谧的夏夜银河,用细腻的排线画出星辰的疏密;还有一张,是我最喜欢也最花心思的,画的是猎户座腰带那三颗明亮的星星,背景是深邃的靛蓝,点缀着无数细碎的星点。
陈屿的指尖在这张猎户座星图上停留了很久。他的眼神专注得近乎虔诚,仿佛不是在看我稚嫩的画作,而是在凝视真正的宇宙。
就在我以为他要把本子合上还给我,结束这场漫长的煎熬时,他却做出了一个让我完全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放下了我的素描本。
然后,从他自己那个黑色的双肩包里,再次拿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个……看起来有些奇怪的本子?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一个厚厚的、用黑色硬卡纸手工装订起来的册子?封面上没有任何字迹或装饰,只有一种手工制作特有的朴素和笨拙感。
我的大脑彻底宕机了。这又是什么?
陈屿抬眼看向我,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此刻清晰地映着我的身影,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几乎能称之为“温和”的光芒,驱散了所有疏离的薄冰。
“林小满,”他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直抵我的心脏,“你说,那些是乱传的。”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灼灼,像星辰在燃烧。
“但我想告诉你,”他微微扬了扬手中那本神秘的黑色册子,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每一个字都敲在我的心上,“那些传言,关于我‘暗恋’的部分……”
他直视着我的眼睛,没有丝毫闪躲,声音清晰地宣告:
“是真的。”
毕业季的空气里,弥漫着离别的微醺和栀子花的甜香。教学楼里人来人往,喧嚣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伤。下午最后一节课结束的铃声悠长地响起,宣告着高中生涯的正式落幕。教室里瞬间被释放的青春活力填满,桌椅挪动声、欢呼声、告别声交织在一起。
我慢吞吞地收拾着抽屉里最后几本舍不得扔掉的笔记和习题册,指尖抚过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迹,心里像是被塞了一团湿漉漉的棉花,沉甸甸的。同桌周晓冉已经和几个女生兴奋地讨论着晚上的散伙饭地点,笑声清脆。我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应和着,目光却不自觉地飘向教室后排那个靠窗的位置。
陈屿不在。最后一节是年级统一的毕业班会,结束后,他作为班长和优秀毕业生代表,被班主任叫去处理一些后续事宜了。
距离医务室那场“宇宙级”的告白,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月。那本神秘的黑色册子,后来我才知道,是他用了一个多学期的时间,根据我素描本里那些零散的、甚至不成形的星空涂鸦,一笔一笔、极其严谨地复原并重新绘制出来的天体图谱。每一颗恒星的亮度、位置、甚至光谱类型,他都查阅了大量资料力求精确。他说,那是他眼里的我的宇宙。从那以后,那些喧嚣的绯闻,似乎自动转化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事实”。我们之间,也悄然建立起一种旁人难以介入的默契。一起泡图书馆,他刷他的物理竞赛题,我画我的速写;晚自习后,他会绕一点路,“顺道”送我回宿舍楼;偶尔在食堂“偶遇”,他也会极其自然地端着餐盘坐到我对面……没有刻意张扬的亲密,只有一种无声流淌的、让人心安的陪伴。
“小满!发什么呆呢?”周晓冉用手肘碰了碰我,脸上带着促狭的笑,“是不是在等某人啊?放心啦,陈大学神肯定舍不得让你等太久!”
我的脸微微一热,嗔怪地瞪了她一眼:“别瞎说!我在收拾东西。”
“啧啧,口是心非!”李薇也凑过来,笑嘻嘻的,“看看你那望穿秋水的眼神!行啦行啦,我们先去小礼堂那边看看毕业展览布置得怎么样了,给你俩留点私人空间!”她说着,朝周晓冉挤挤眼,两人笑着和其他同学一起涌出了教室。
喧嚣像潮水般退去,偌大的教室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风吹过香樟树叶的沙沙声。夕阳的余晖斜斜地投射进来,给桌椅和地面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橙色。我独自站在自己的座位旁,看着这间承载了三年欢笑与汗水的教室,心里那份沉甸甸的离愁越发清晰。
就在这时,教室后门被轻轻推开。
陈屿走了进来。他手里拿着一个……看起来有点奇怪的东西?像一个略扁的方形金属盒子,通体哑光黑色,表面没有任何标识,只有几根纤细的数据线缠绕着。盒子一侧似乎有散热孔,另一侧则嵌着一块小小的、类似镜头的东西。
“忙完了?”我看着他走近,目光好奇地落在他手里的东西上,“这是什么?新的物理实验模型?”他有时候会跟我分享他那些令人头大的项目构想。
陈屿走到我面前,夕阳的金辉落在他身上,柔和了他惯常的清冷轮廓。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将那个金属盒子轻轻放在旁边的课桌上,然后抬眼看向我。他的眼神很亮,像蕴藏着某种期待已久的星芒,嘴角噙着一丝极淡却清晰的、近乎温柔的笑意。
“毕业礼物。”他言简意赅,声音在空旷的教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毕业礼物?我愣了一下。这个其貌不扬、甚至有点工业风的金属盒子?
还没等我发问,陈屿已经动作利落地开始操作。他弯腰,从课桌下拉出一个便携式的小型电源插排(显然早有准备),将金属盒子连接上电源。接着,他拿出手机,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动了几下。只听那金属盒子内部发出极其轻微的“嗡”的一声启动音,顶端嵌着的那个小镜头模组亮起了一点幽蓝的微光。
然后,他走到教室前门,抬手,“啪嗒”一声,关掉了教室的主灯开关。
教室瞬间暗了下来。只有窗外透进来的些许暮色,勾勒出桌椅模糊的轮廓。
“抬头。”陈屿的声音在昏暗中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引导力。
我下意识地仰起脸,望向熟悉的天花板。
在我抬头的刹那——
一点微弱的、冰蓝色的星光,毫无预兆地在天花板的中央亮起。
紧接着,是第二点,第三点……无数或明或暗、或大或小的光点,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温柔地洒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开来,迅速连接、汇聚、旋转……不过短短几秒,原本空无一物的白色天花板,赫然变成了一片深邃无垠、璀璨夺目的浩瀚星空!
“啊!”我忍不住惊呼出声,下意识地捂住了嘴,眼睛难以置信地睁大。
那片星空……太熟悉了!那扭曲奔涌的星云旋涡,分明是我曾笨拙模仿过的梵高笔触!那条横贯“天际”、由无数细碎星辰组成的朦胧光带,正是我无数次仰望过的夏夜银河!那几颗格外明亮、呈直线排列的星星,不正是我精心描绘过的猎户座腰带三星!还有那些点缀在深蓝幕布上的星团、星云……每一处细节,都无比精准地复刻了我素描本里那些零碎的星空幻想!
这……这怎么可能?!
这不再是平面的画纸!这是立体的、流动的、仿佛触手可及的宇宙!无数星辰在静谧地闪耀、旋转,星云缓慢地舒展着瑰丽的光晕,银河流淌着碎钻般的光芒。整个教室被这片梦幻的星海温柔地包裹,置身其中,如同漂浮在无垠的太空。
“这……这是……”巨大的震撼让我语无伦次,只能呆呆地望着那片属于我的星空,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几乎要冲破喉咙。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视线瞬间模糊。
“用你的画作为星图数据源,”陈屿的声音在身旁响起,低沉而清晰,在星光的背景下,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磁性,“写了个程序,驱动这个微型投影仪。”他简单地解释着,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调试了很久,光学校准有点麻烦。”
他轻描淡写的话语背后,是无法想象的专注与心血。那些被我随手涂鸦、甚至自己都未必记得清的星空碎片,被他如此珍而重之地收集、解读,然后以这种近乎梦幻的方式,重新点亮在我的世界里。
就在我沉浸在巨大的震撼和感动中,泪水不受控制地滑落脸颊时,那片璀璨星空的边缘,靠近教室后门方向的天花板角落,一点格外柔和、带着暖意的橘黄色光芒,如同初生的恒星,缓缓亮起。
那光芒并不刺眼,却异常温暖和坚定。它稳定地亮着,然后,开始延伸、勾勒,逐渐形成一行清晰娟秀、仿佛用星光书写的手写字体——欢迎来到林小满的宇宙
那行小字,像一颗温柔的恒星,静静地悬停在属于我的星海边缘,无声地宣告着归属。
泪水彻底决堤。我猛地转过身,看向站在星光与暮色交织处的陈屿。他沐浴在流转的星辉里,周身仿佛也散发着柔和的光芒,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清晰地映着泪流满面的我,盛满了毫不掩饰的、足以点亮整个宇宙的温柔笑意。
所有的羞涩、忐忑、离愁别绪,在这一刻都被这片浩瀚的星光温柔地融化了。我再也顾不得其他,像只归巢的鸟儿,一头扑进了那个为我点亮了整个宇宙的怀抱里。
他的手臂立刻收紧,稳稳地接住了我,将我牢牢地圈在他的气息和那片为我而生的星光之下。下巴轻轻抵着我的发顶,温热的呼吸拂过耳畔。
“毕业快乐,小满。”他的声音贴着我的发丝传来,低沉而郑重,带着星空的回响,“我的宇宙里,永远有你的位置。”
窗外,最后的暮色温柔地沉入地平线。而教室内,这片由代码、星光和一个少年滚烫心意构筑的宇宙,才刚刚开始永恒地流转。
更新时间:2025-06-11 21:54: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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