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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选章节

楔子:

天际孤月倒悬,寒星寥寥。

月光如水波荡漾,照得这夜也有些醉人了。淡淡的树影洒将下来,便带起一片不甚分明的朦胧来,如瘦削的背脊一般,挺成麻麻的一团,直化入那空蒙的夜色中去了。

这一片云翳遮蔽的天幕下,正有两道如同鬼魅般的身影电射而去。

他二人一追一逃,去得极快。后方追逐得却是一名老者,他手持一杆烂银枪,见前方逃窜之人蓦然止住身形,便也停下脚步,道:“真儿,你不要跑,我再也不会让你去为我杀人了。”

前方那人闻言,便转过身来,却从背后摸过一杆大枪,紧紧地擎在手中。他的身体不住地颤抖着,紧握大枪的右手手指也泛起一阵白来。眼见对面老者趋步上前,他便有些惶急道:“老头儿,你不要过来。这么多年来,自从那暖阳佩落在你手中,我便没日没夜地帮你杀人,你的恩情我早已报尽了。”

老头儿便将手中的烂银枪搠进脚下的泥土中,道:“我知道这么些年实在是难为你了,但若是能够参悟那暖阳佩的秘密,一切便都值了。”

“我不想再听你的花言巧语了。”前面那人用手中大枪遥遥地指着老头儿,道,“从今日起,我和你再无关系,我不再跟着你姓孙,自此我便叫做杜真。”

“真儿,那暖阳佩的秘密我已知晓大半,你若将暖阳佩交给我,我不日便可参悟出其中的秘密,到时候连这秘密一并都给你,如何?”

杜真面若寒霜道:“我之所以要暖阳佩,却不是为了它的秘密,可惜你是不会懂的。”

他内息一吐,手中的大枪突然绷得笔直,那枪中好似藏着不为人知的生命一般,指着老头儿道:“你再上前一步,休怪我不客气!”

老头儿犹豫了一下,却将搠进脚下泥土的烂银枪拔出,有些伤心道:“真儿,你我好歹师徒一场,我便将我已经知道的秘密告诉你好了,也算我这个师父送给你的饯行礼。” 言罢,他便走上前去。

对面杜真的嘴角抽了抽,终于还是将那绷得笔直的大枪放了下来。

老头儿走到跟前,附耳说了片刻。杜真点点头,若有所思道:“原来如此。”

正在他陷入沉思之中的时候,眼前蓦然亮起一道银光来,便有一股劲风搠了过来,他心下一惊,一股巨力便已撞在了胸口,好似一柄重锤砸在了胸口一般,杜真便似断线的风筝一般扑跌了出去,口中也猛然蹿出一大口血来。他强忍着胸口的剧痛运转内息,可那剧痛依旧折磨得他几欲昏厥。

便见老头儿缓缓走上前来,道:“真儿,你将暖阳佩留下,我便放你走。”

“你……”杜真胸口剧痛难当,心下更是如同刀绞一般,却又空落落的一片。

眼见杜真眼中露出疯狂而痛苦的神色来,老头儿便默立了片刻,道:“真儿,你不要怪我,参悟暖阳佩的秘密,达到武道的至高境界,是我一生追逐不息的梦想。”

他便长叹了一口气,又道:“这……也是所有武者痴迷一生的夙愿啊。”

杜真眼中的疯狂越来越甚,就在老头儿伸手朝他身上摸来的时候,他猛然一个翻身躲过,手中大枪便在内息催吐下如同疾风怒电一般刺了出去,这一枪含愤而发,好似用尽了他所有的气力和生命一般——全无花哨却又妙到毫巅。那场中便响起一阵尖锐的风声来,那风声初时有些缥缈,宛若雷起天外,声起时尚在九霄云外;凭耳细听,又恰似在脚底一般,那声音如同地脉翕动,血脉也为之震颤。风声渐沉,便如沙场点兵,挑灯看剑,吹角连营。军令一至,刀似寒雪枪如林,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场中却陷入一阵让人心悸的沉默里去了,仿佛出征时沙场上甲衣铁马静立不动,那些为了国仇家恨而通红的双眼,那是让人感到刺痛的锐利之极的沉默。

老头儿愣在了那里,只觉得胸口一股寒意透体而入。他惊愕地看着杜真手中的那杆大枪搠进了自己的身体,他难以置信地望着对面摇摇晃晃几欲摔倒的杜真,终于垂下眼去,好似自言自语地喃喃道:“真儿,我很高兴,你现在比我强。”

“我从小孤苦伶仃,若没有他老人家收留我,我早已被冻死、饿死在那些朱漆的大门外许久了。那些大户人家,成筐地倒出发臭的酒肉,即使让野狗吃,也不愿给我吃上一口。”杜真的目光中有些茫然,盯着老头儿,却好似说着与场中二人毫不相干的事情,只道,“如今我依然清晰地记得他塞给我的那两个馒头,是多么的温暖,多么的可口。他又怕我被人欺负,便教给我武功……”

老头儿浑身颤抖起来,不顾胸口兽啮蚁蚀般的剧痛,道:“真儿,你别说了!”

杜真便似陷入了癫狂之中,又道:“为了帮他夺得暖阳佩,我便心甘情愿地为他去杀人,为他去卖命,即便数次重伤几近殒命我也是毫无怨言的。因为我知道我这条命是他给的……”

老头儿终于抑制不住,眼中老泪簌簌而下,嘴唇也哆嗦个不停。

杜真将那杆大枪猛然拔出,便有一道血箭飙射而出,老头儿闷哼一声倒在地上。

他将那杆大枪重又背回身后,道:“老头儿,你待我不薄,可是……我早已厌倦了这样的生活,我想要的不过是平静一点的生活。今日我留你一命,若是日后你再做纠缠,打这暖阳佩的主意,便休怪我翻脸无情,不死不休了!”

言罢,他便毫不停顿地往远处狂奔而去,只片刻便消失不见了,好似融进那漠漠的夜色中去了。

而场中,老头儿仍旧倒在那里,却苦笑道:“我这一辈子,便渴望能够追寻到武道的至高境界,眼见有此契机,我是绝不会罢手的。我想他们……也是不会的。”

忽有一阵大风,便将他的话吹碎满地,终于都呜呜咽咽地丢在这夜色中了,好似一场难以醒来的梦魇一般。

正文:

这小年一过,年味便顿时浓了起来。

就连这破落贫穷的小山村里,也到处洋溢着喜气。这是一种压抑不住的情绪,就像夜雨滋润下悄然生根发芽的种子一般,它带来生的希望、生的美好。

昨夜那雪有些急,卯足了劲一般。那大团大团的雪花呛在若有若无的狗吠声中,义无反顾地投向大地。若是有那么个夜归人,听着耳边簌簌雪落声,怕也会忍不住吟上那么一句“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吧。但仅仅一夜,这雪便停了。

这小山村偏安一隅,竟似被人遗忘了一般。但它不急不躁,因为散落在这里的人家,依然没有能够逃过及五取一的沉重赋税。此时它银装素裹,即使说不上分外妖娆,倒也是身姿绰约。虽然村中小路不知何故竟失了土色,反倒黑得有些发亮,但那分明是瑕不掩瑜的。倒是村周那山,光秃秃一片,黑得让人只看一眼,便觉得心下凛然。几棵稀稀拉拉不知死活的树木梗着脖子,大咧咧地朝那天青垂水的穹宇刺去,却也有几分洒脱。

晨曦初起时,这村中尚是阴寒刺骨,那风刮起一阵泛白的雪沫,劈头盖脸地便砸将过来。这样的天气,是很少有人愿意外出的。但村中晨炊渐起的时候,那黑亮的小路上却走来一人。

他年约二十,细眉小眼的,那微卷的头发上沾着些许的干草。那眉目间是掩饰不住的痞气,那晃来荡去的身形极好地佐证了这一点。在这样的天气里,他身上依然是穿得很少的,一件薄衫加洗得发白的马褂。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腰,瘦瘦长长的,如笔直的枪杆一般。虽然他走路时晃来荡去,那腰却一直挺立着,蕴含着一股说不出的劲道。

小路旁有一扇木门恰在这时打开了,发出一阵让人牙酸的“吱呀”声,接着出来一位年约四十许的妇人。她的头发有些花白,精神却是很好的。

她一眼便看到了在小路上晃来荡去的青年,不禁一皱眉道:“小驹啊,这么冷的天,又要跑到哪里去鬼混啊?你说你也老大不小了,却一天到晚只知道跟村东那老孙头舞枪弄棒的,也不愿意去学个正经手艺,难怪没有哪家闺女看上你。”

孙小驹停了下来,嘻嘻笑道:“李大娘,我说您老啊就别替我操心了,我现在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说不定等过完年,我就出去闯荡去了,若是拖家带口的,那多不方便啊。再说我现在是一穷二白,哪会有别人家的闺女看上我?”

孙小驹,在这小山村里是吃百家饭长大的。他原本是没有姓氏的,整村的人只唤他做“小驹”,自从跟了村东老孙头拜师学艺之后,便跟着姓孙了。这老头儿来村里有好几年了,孤苦伶仃一个人,整日闷在家里也不出来。别人也瞧他不上眼,倒是这孙小驹常常去看望他,这老光棍遇上小光棍,一来二去,倒也熟络了。

孙小驹知道老头儿是会些把式的,便想学上两手,以后纵然不济也算有了些聚啸绿林的资本。老头儿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虽整日陪他谈天吹牛,独独不愿教他那些把式。孙小驹心思活络,便不时从别人家中偷一坛酒出来孝敬老头儿,这般穷地方,自不可能有什么好酒。那酒是又苦又涩无疑的,但老头儿却喝得眉眼开花,每次都是喝得坛空杯尽滴酒不剩的。

那日老头儿似乎有些喝醉了,竟开口唱了支曲儿,唱得什么孙小驹是记不分明了。老头儿的声音也是难听的,但偏偏唱来给人一种古朴浑厚的怪异感觉。那曲儿唱完,老头儿竟哭了。接着他从里屋寻出一杆烂银枪来,就着满身酒气,在那小小的院中舞将起来。那枪如同老头儿手臂上长出的一截,或点或扎,或挑或压,信手拈来,毫无凝滞之感。那满院中顿时绽开了一朵朵炫目的枪花来。舞了一阵便收了把式,老头儿倒头便睡,孙小驹在一旁守了整整一夜。第二天老头儿醒来之后,便捏了捏孙小驹的胳膊道:“你这小子虽然算不上根骨精奇,但也算得上是个练武的好苗子。虽然你多了些花花肠子,但你的本性终究是好的。”至此,便算是正式收下孙小驹这个弟子了。

李大娘知道这小子一向没个正经,叹息道:“可惜你爹娘死得早,要不然有人管束着你,只怕现在孙子都已经抱上了。你也不知道爱惜自己,这般冷的天,居然穿这么少,要是冻坏了可就糟糕了。”

孙小驹此时体内像个滚烫的小火炉一般,丝毫不觉得寒冷。但他心知此事解释不清,便努了努嘴,朝李大娘道:“大娘,我不碍事的。我看你家娟子那肚子,此次必是个大胖小子无疑,到时候别忘了给我留几个红蛋,我也沾沾喜气。”

李大娘一听,脸上顿时乐开了花,道:“你这孩子,虽然平时没个正形,但这嘴着实惹人高兴,就爱挑别人喜欢的说,像抹了蜜似的。我说小驹啊,你是不是还饿着肚子呢?大娘刚把稀饭烧上了,你进来喝两口暖暖身子吧。”

孙小驹正待推脱一番,然后便跟着李大娘进去喝上一碗稀饭。就在这当儿,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气飘了过来。孙小驹心下凛然,猛地抽了抽鼻子,那血腥气顿时显得浓烈了几分。

“大娘,我已经吃过了,就不进去叨扰了,明天再过来喝上一碗。”孙小驹嘻笑着一抱拳,朝着李大娘诺了诺,便直往村外发足狂奔而去。

看着突然离去的孙小驹,李大娘一头雾水道:“这孩子,搞什么鬼呢。”然后便摇摇头回到屋中。

孙小驹提着一口气,跑起来是非常快的,在那雪上“哧溜哧溜”就如同滑过去一般,片刻后便到了村外。

老头儿收下他之后,先是教他拳把式,等孙小驹打得有模有样的时候,便又教他甩大杆子。这大杆子是很长很沉的,甩大杆子的时候需要很强的腕力,为此孙小驹没少吃苦头。后来腕力够了,又该讲究收发自如了。老头儿便让他用大杆子去刺烛火,要练到烛火熄灭而杆头不碰到烛芯。为此孙小驹练了整整三年,终于能够达到老头儿的要求了。这是无比枯燥的三年,但老头儿居然夸孙小驹悟性好,并说自己当初练了整整五年才达到这个地步。

既然已经能够将那大杆子甩地虎虎生风,而且也能基本做到收发自如,孙小驹心想这下该教枪把式了吧?但老头儿却让他继续去甩大杆子,这次是点苍蝇,要做到用大杆子将窗纸上的苍蝇点死而窗纸毫无损伤方可。夏季就是对付苍蝇,到了秋凉冬冷春渐暖的时候,老头儿便让孙小驹点眼皮子。这下孙小驹慌了手脚,刚开始拿着大杆子手直哆嗦。那大杆子点上去也收不住,若不是老头儿着实有几分本事,只怕双眼已经被孙小驹点瞎了无数次了。此般又练了几年,孙小驹终于能够做到“杆似一条线,心手藏里边”了。

便该教枪把式了,但老头儿不知为何竟送给了孙小驹一把剑——那剑很短,若是没有剑格,说是匕首也不为过分,光溜溜的剑身上有着几个镏金的蝇头小隶:暮雪吟。接着他便有选择地教了孙小驹一些剑把式。这些剑把式看得孙小驹直哆嗦,竟然都是在极险处求胜的死招。他心中挂念着那如同银花绽放的枪把式,苦苦哀求了几次,奈何老头儿似乎铁了心,就是不肯教他,也就只得作罢。

后来老头儿又传了他一篇内功心法,等他内功有些基础之后便什么也不肯教他了。孙小驹虽然也就学习枪把式又做过一些纠缠,但老头儿软硬不吃,有时候甚至还会突然失踪许久。至于他去了何处,孙小驹偶尔问及,老头儿却是讳莫如深,绝口不提。

孙小驹也不知道他现在所用的步法算不算得上是轻功,因为老头儿没教他这个,这步法是他观察雪地上兔走狐奔亡命追逐时自己揣摩出来的,名曰“狐步”。

这步法倒有些意思,讲究的就是“起如脱兔,行若狡狐”。

此时村外的大片空地上都覆盖着皑皑的白雪,孙小驹一眼便看见躺在雪地中的那人。那人身上的数个伤口正往外流血,方才那股血腥气显然便是从这里传过去的。

孙小驹迟疑了一下,紧了紧袖口,便小心翼翼地往那人走去。他的暮雪吟因为很短,所以是藏在左袖中的。那人显然还有一口气,孙小驹走到近前,只稍稍看了一眼,便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人身上穿一件白色的绸褂,数朵触目惊心的血花就在那麻麻的白上绽放开来,直朝人的眼底扑去。又看了一眼,孙小驹便知道这人决计是活不成了。他的身上有着数个伤口,其中最严重的就是背后那个伤口,那是要命的贯通伤。下手的人相当狠辣,从后背上刺进去,直透到前胸来,戳出了一个血糊糊的洞口来。孙小驹寻思着这伤口必是用枪扎出的,剑是决计没有这般狠的。不知怎么着,他脑中竟出现了身临其境的怪异感觉,仿佛他亲眼看见那枪头挽出数朵银花,然后贯体而入的情景,甚至连那血肉撕裂的“刺啦”声也犹若在耳边响起一样。

这人昏迷的姿势似乎也有些古怪,他的身体弯得像个虾米,双手也紧紧握拳。在昏迷时肌肉会自然松弛,可这人却反而如绷紧的弦一样,特别是双手死死握着,那指甲甚至快抠进肉里去了。

这手里有些名堂!孙小驹立刻就明白过来了。

他定了定神,缓缓地弯下腰去,小心地伸手朝那抠得发白的拳头摸去。就在这当儿,突然一阵若有若无的马蹄声传了过来。孙小驹一惊,急忙收回手来。

那两匹马来得很快,嘀嘀嗒嗒的马蹄声如暴雨如急鼓,眨眼间便到了跟前。一马素白,浑身没有一丝杂色,肌肉虬健,看起来神骏无比。这样的马儿通常都是用来配种的,主人往往视之如命,倍加爱惜。但马上的这骑手似乎没有这样的觉悟,他猛地扯住缰绳,那马确实是神骏非凡,立刻人立而起,生生止住了脚步。踩踏溅起的黑水夹着雪沫,在一旁素白的雪地上烙下一个个黑印来。旁边一匹马儿白底红花,倒是个杂色,但孙小驹的眼立刻就沉了,那马身上的花印子分外好看,如滚烫的胭脂一般,特别是马尾上那一溜红,就像那漫天的火烧云一般,随着曦车西沉,滚滚而来。就这么趟过大半个山,俏生生地出现在了孙小驹的面前。可惜孙小驹虽然爱马,但他对马知之甚少,不然他肯定能认出这两匹马来:前者“追风白”,后者倒有个很柔的名儿,唤作“胭脂”。

两匹马一到面前,孙小驹立刻惊醒,浑身也适时地“哆嗦”起来。骑在胭脂上的女子年约二十许,她拿眼只瞅了孙小驹一眼,便立刻看出这该是个泼皮,他那无意中流露出来的痞气是藏也藏不住的。这样的市井泼皮,总是欺软怕硬的,她往常是看都不愿意看上一眼的。但没想到这穷乡僻壤的小山村里,竟然也有这样的“人物”存在,心下不免感到好笑。孙小驹不经意地瞥了她一眼,只觉得那眉是极好看的,细细的如同弯月一般。雪地上反射的光投在那女子的脸蛋上,照出一抹溜溜的光白来,直看得孙小驹一阵目眩。

那骑着追风白的男子好有三十许,穿一件寻常的水纹夹衫,那眉眼之间是掩饰不住的疲倦。他一纵身从马上跳了下来,径直走到昏死过去的那人身旁。只看了一眼,便立刻朝那女子叫道:“芙妹,这蠹贼可算被我们找着了。他也真算是胆大包天,竟然敢去我们杜家骗东西。”

“唉,鹏哥,也真是,这人倒着实有些本事,在我们家主手上居然能走过百招。虽然我们家主和他有些故交,但若打那‘暖阳佩’的主意,说不得是死路一条了。”说到这里,那骑在胭脂上的女子猛然醒悟过来,急忙捂住了自己的嘴,她的目光却死死地盯着孙小驹。

杜鹏也意识到杜芙无意中说漏了嘴,短暂的震惊之后,他便朝孙小驹露出了一抹鸷忍的笑来。那笑浑没有声音,但孙小驹却仿若听到了刀尖在玻璃上划过的刺耳声音。他感到背后凉飕飕的一片。这时他忽有所觉,朝着杜芙看去,正对上那阴冷的目光,孙小驹从未见过如此恶毒阴冷的目光。他确信在那女子的眼中,自己已然是个死人了。

这真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孙小驹心下顿时苦笑不止。

杜芙见孙小驹瞅着自己,不禁怒道:“你这小泼皮看什么看!再看挖了你的狗眼!”话音未落,手上的马鞭便劈头盖脸地抽了过来。

孙小驹顿时发出一声惨呼来,其实这一鞭抽在他身上也就比挠痒痒强上那么一星半点,但他却极其配合地发出惨叫声来。

杜芙一听,心下顿时有了一种欺凌弱者的异样快感,手上更不留情,那马鞭如同瓢泼的暴雨一般连连朝孙小驹抽去。孙小驹顿时抱头鼠窜,惨呼连连,口里还呜呜咽咽地如同求饶一般。若是寻常人挨了这一顿,身上必定皮开肉绽,八成是活不了了。但孙小驹有内力护着,这十几鞭倒也没什么。但这最后一鞭着实有些狠了,而且那鞭子竟极其恶毒地朝孙小驹的眼睛抽来。

这婆娘,忒狠毒了。孙小驹心下不禁怒道。

最后一鞭抽到,孙小驹突然一个踉跄,似乎站立不住,直直朝那胭脂马倒去,堪堪地躲过了这一鞭。这一跤摔得极其自然,莫说此刻坐在马上气喘不已的杜芙,连一直让孙小驹颇为忌惮的杜鹏都没有看出什么端倪来。

杜芙一见,骂道:“你这小泼皮,竟然敢躲!”便从鞍侧抽出一把剑来,直朝孙小驹刺去。

这一下,又快又狠,下手毫不留情。

孙小驹便知她是要痛下杀手了。剑尖凝成的一点寒光,带起一阵微不可闻的破空声,已然刺到了面前,可他的脑中竟蓦然变得空落落一片,好似被涌动的大雾遮蔽的荒原一般。那些练了无数遍的剑把式,那些早已烂熟于胸的剑把式,竟在这生死关头被忘得一干二净,只剩下袭至眼前的一星寒光。

眼见躲避不及殒命在即,孙小驹的双腿近乎本能地一剪,身形便猛地往前窜出,竟顺势避开了杜芙刺来的这一剑。这一下虽出自本能,但力度却掌握得极好,正窜到了那匹胭脂马的肚子下面。他此时身在半空,仰面朝天从马肚子下窜出,映入眼帘的是胭脂马梳理得整整齐齐的鬃毛,还有鞍侧那微微卷曲的毛刺,甚至还看到了杜芙一击落空惊愕不已的神情。就在这电光石火间,他的脑中好似有根弦被猛然拨动了一般,和老头儿对练时所用的一招名曰“醉卧佛”的剑把式凭空涌出,几乎是下意识地被他使了出来。

杜芙一击不中,正待举剑再刺,却感到眼角一道黑影闪过,那泼皮竟不见了身影,接着便惊骇地发现自己胯下的胭脂突然四分五裂开来。血肉横飞中,一道极亮的光点在眼前一闪即逝,她的脑中便只剩下那无法言说的凉意极快地弥漫开来。

就像……

苍山白雪,日暮轻吟。

杜鹏正在使劲地将昏死在地上的那人紧握的拳头掰开,突然就感到身后爆起了一团血雾。他在惊惶间转头看去,正看到杜芙捂着喉咙倒了下去。而在那一摊血肉模糊中,却正是方才那个不起眼的泼皮,此刻正瘫坐在地剧烈地喘息着。

孙小驹眼见方才还凶神恶煞的杜芙,转瞬间便气息全无地躺倒在血泊之中,心下顿时又惊又悔。他剧烈地喘息了一阵,感到平复了一些,但一看到地上的情景,又险些呕吐出来。他哆哆嗦嗦地将暮雪吟收入袖中,哭丧着脸不住地捶打着自己的脑袋道:“对……对不起,方才我应该逃的,我若逃了,便不用杀你了。”

眼见杜芙殒命,杜鹏目眦欲裂,但他暴怒之下倒并未失了冷静。他眼见那泼皮浑身好似筛糠一般颤抖个不停,心中顿时又惊又疑,迟疑了片刻方才逼了上去。

“且慢!”眼见杜鹏逼上前来,孙小驹终于从恍惚中回过神来,站起身来道。

杜鹏冷笑了一声,接口道:“死到临头,你还有什么要交待的?”

“先前她要杀我,我是迫不得已,一时失手才伤了她的性命,不如此事就此作罢,我便放你走如何?”孙小驹挠了挠头,有些悻悻道。

“一时失手?放我走?”听闻此言,杜鹏脸上立时腾起一片潮红来,怒不可遏道,“黄口小儿,自大狂妄,今天定要让你生不如死!”

话已至此,孙小驹心知此番恶战实难幸免,便决定先发制人。他强忍住身心的疲乏和不适,内息流转间突然暴起,猛然朝对面的杜鹏纵去。

杜鹏没有料到这泼皮竟会突然发难,只微微迟疑了一下,便立时收敛心神,将内息流转开来,朝着纵身扑来的孙小驹迎了上去。

他二人乍合即分,便听见“嘭”一声巨响, 只见两道身影从激起的漫天雪沫中跌跌撞撞地倒退开来,都倒退数步方才站定身形。孙小驹暗吸了一口凉气,平息了一下体内动荡不已的内息,心中却是叫苦不迭。而对面的杜鹏也换上了一副凝重的神情,方才的骄狂早已不见了踪影。

两人僵持了片刻,孙小驹愈加地感到疲乏不堪,他心知自己实在是拖不得,终于按捺不住,将暮雪吟在袖中紧了紧,便暴喝一声再次纵身扑了上去。

杜鹏自恃内功修为比孙小驹强上一些,见其再次袭来,便也毫不犹豫地迎了上去,作势欲再硬拼一记。

二人身形皆如鬼魅一般,眨眼间便又撞在一起。方一接触,孙小驹便立时跌飞了出去,口中更是溢出鲜血来。杜鹏眼见这泼皮被自己击伤,此时正有气无力地瘫坐在雪地里,便欲乘胜追击。他心下虽有些忐忑,但料想这泼皮并无甚实力,内功修为也比自己差上一些,实在无甚需要担心的地方。一念及此,杜鹏便不再迟疑,澎湃的内息直朝掌心中涌去,几欲喷薄而出。一个起落间便到了孙小驹身侧,一掌毫不犹豫地拍了出去。

就在此时,孙小驹猛然一掌击向地面。这一掌时机掌握得极好,场中立时腾起大片的雪沫将他笼罩在其中。杜鹏蓦然间被这大片的雪沫遮蔽了视线,这一掌竟然击到了空处!掌风所过之处朔风激荡雪沫横飞,纷纷扬扬的雪沫将偌大的一片都笼罩了起来。说时迟那时快,杜鹏只觉得一股寒意扑面而来,便见一点晦暗的寒光在那雪雾中乍现即逝。他心下骇然,下意识地闪身避过,却觉得脸颊上微微一热,接着便有一阵彻骨的凉意传来。

杜鹏立时骇得魂飞天外,慌乱间接连拍出数掌,护住自己周身要害。这漫天的雪雾中,他的视线受阻,兼之孙小驹窥伺一旁,他便只有力求自保了。

可孙小驹并没有再发动袭击,待风止雪歇时,杜鹏才发现四周空落落的一片,刚刚那泼皮则早已不见了身影。

杜鹏寻了片刻,并未寻到孙小驹的身影,顿时感到有些恼怒。就在这当儿,不远处的那匹追风白突然不安地骚动起来。他心下一凛,猛吸了一口气,身形起落间便到了追风白旁边,顺手便把那条大枪抄到了手里。就在枪入手的一瞬间,突然一个缩成一团的人影顺着那大枪戳了过来,便有一股凌厉无比的劲风袭来,直欲撞进自己怀中一般。杜鹏心下大骇,奈何手中大枪尚未抓稳,便只得一拧身堪堪躲过,但手中大枪却被那人影一脚蹬飞了。

那人影完全舒展开来,正是方才那消失不见的泼皮。杜鹏看得分明,顿时心下凛然,一腿快若奔雷,直朝孙小驹扫去。孙小驹腰一拧,躲过这凶狠的一扫,便在空中再次缩成一团,同时一口唾沫直朝杜鹏吐去。杜鹏眼见暗器袭来,便要闪身躲开,突然发现竟是一口唾沫,心下迟疑了一下,便看见一道白光在眼前亮起。他的反应也是极快的,眼见躲避不及,便下意识地伸出右臂挡了一下,便看见一蓬血雾溅起,那右臂顿时软软地垂了下去。

他的狐步施展开来,在那雪地上蹬踏腾挪,就如同搏兔的狡狐一般,突然变向数次转到杜鹏的右侧,欺身上前,暮雪吟再次送出。杜鹏右臂受了重伤,无法抵挡,一腿毫不犹豫地朝孙小驹腹部蹬来。这一腿乃拼死反击,势大力沉,隐隐有破空声传来。孙小驹一见,知他是想拼个鱼死网破,便收回暮雪吟,再次施展狐步转到杜鹏右侧,左手往那蹬来的右腿膝盖上轻轻一磕,那条腿便瞬间僵直在空中。孙小驹毫不迟疑,贴着那尚未收回的右腿就势往上一滚,手中一道白光闪过,便见一颗头颅冲天而起。从脖颈间喷出的血如泉涌一般,溅了孙小驹一身。

孙小驹气喘吁吁地坐在雪地上,看着身周散落的血肉,一时间心乱如麻。他喃喃自语道:“对不住了,我不杀你们,你们便要杀我。不要怪我……”

痴痴地坐了一阵,他终于支撑不住,软软地躺倒在了雪地上。方才动手时倒没觉得什么,但现在歇息下来之后便顿时觉得胃酸上涌,后背上也早已是冷汗涔涔,湿漉漉的一片了。

孙小驹现在浑身脱力,好一阵子几乎都要昏死过去了。他的右手也痉挛不已,连手中的暮雪吟都拿捏不住,直直地栽到了雪地里。最让他担心的是自己的腰,似乎也在方才用力时伤到了,此时刺刺地疼着,仿若腰间藏着一团火,这就么疯狂地炙烤着。往常和老头儿走趟子,两个时辰的把式走下来也没有这般累。生死搏杀胜负只在瞬间,孙小驹有些懂了,他没来由地想道:若是和老头儿是敌手,在那些趟子里,只怕自己已经死过千百次了。

暮雪吟在雪地里轻轻地颤动着,其上有点点血珠缓缓流动。孙小驹扭过头去,只看了一眼,便觉得那红密密匝匝地涌来,随着身周寒冷的风直沁到心底去了。

躺了一阵,孙小驹突然听到一声呻吟,那声音自然是很轻的,但在这空旷寂寥的雪地里,却显得如此突兀而清晰。他忍住疼痛一个骨碌翻身起来,正看到原本昏迷不醒的那人似乎动了一下。

孙小驹疾步上前,将一道内息渡入那人体内。那人咳嗽了一声,睁开眼来,眼中满是感激之情。他的左手一把拽住孙小驹的马褂下摆,孙小驹下意识地避让了一下,但终究没有躲开去,任由他抓着。

那人开口道:“师弟,多谢你。”

那声音如同漏气的风箱,又细又闷,带着丝丝的吸气声。

“我叫毕心白,是老头儿的二弟子。这是——”他说着吃力地张开紧握的右手来,那手心里却是一块小小的龙纹黄玉。那龙雕得张牙舞爪,栩栩如生,给人一种将要透玉而出的感觉。

“暖阳佩?”孙小驹面色凝重地将那块小小的龙纹黄玉接了过来。

毕心白艰难地点点头,呼吸顿时有些急促起来,他看着孙小驹道:“师弟,这块暖阳佩务必要亲自交到师父的手上,要不我这条命就算白搭上了。”

“你放心!我一定做到。”孙小驹犹豫了一下方道,“毕师兄,你怎知我也是老头儿的弟子呢?”

毕心白脸上露出笑意来,回答道:“你的内息给我一种熟悉而温暖……”

话未说完,毕心白的笑容便僵在了嘴边,拽着孙小驹马褂的手也软软地垂了下去。

孙小驹满身血污地走进那小小院子的时候,老头儿正赤膊走着趟子。

那一套拳把式耍起来,只见满院里都是拳影,虎虎生风。那拳头一出去,起如风,崩如走浪;那拳头一收回,守似门,架似担山。但孙小驹只看了一会儿,便知老头儿心不在焉。要知打拳的功夫手上自然不能含糊,但更重要是下盘。“若想拳头狠,须得下盘稳”,这是拳把式里颠破不了的真理,但这会儿老头儿的步伐明显有些凌乱。

孙小驹想了想,从地上随手捡起一根树枝来,看准老头儿步伐又乱的时候,直直地朝他刺去。老头儿浑若不觉,等那根树枝到了身前,才用手轻轻地一带一压。孙小驹心下一惊,手腕刚想使劲,便感到一股崩劲传来。他虎口一热,那根树枝便脱手而出。老头儿却不依不饶,那两条老胳膊压着孙小驹的胳膊一圈一带,再使个崩劲,孙小驹便感到一股大力直往胸口涌来,身体也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去。他心下一惊,明白自己已经进到这趟子里了,既然老头儿将自己崩出去,此时最好的方法自然是借力而为,先出了这个趟子再谋后路。想到这里,他的足尖轻轻朝下一点,整个人便疾速地往后掠去。但老头儿不依不饶,疾行几步,再次欺身压上,手臂一缠一带,便如绞丝一般又缠了上来,接着使个寸劲的发力法门,轻轻一带,孙小驹便如同落矢一般狠狠地摔到了地上。这一下摔得很惨,孙小驹感觉浑身都像散了架,在地上躺了半天才龇牙咧嘴地爬了起来。

“你一共杀了几个人?”没想到老头儿劈头盖脸地来了这么一句。

孙小驹愣了愣,却答非所问地抱怨道:“老头儿,你今天火气怎么这么大,这一个趟子没走完就把我摔成这样。”

老头儿却板着脸道:“小子,没时间跟你胡闹,你赶紧说说你到底杀了几个人?”

“两个。”孙小驹低下头去,嘟噜着嘴,口齿不清道,“对不起,我……我也不想这样的。”

“杀了两个?”

孙小驹点点头,却看见老头儿的脸上腾起一阵黑气来,他整个人也显得灰败至极。

“怎么……老头儿,你也觉得我不该杀他们?”孙小驹忐忑不安辩解道,“可是,可是他们是铁了心要杀我的!我也是没办法呀。”

“不不不……”老头儿摇摇头道,“不是不该杀,只是你没杀干净,这下却惹出大麻烦来了。”

“什么!没杀干净?”孙小驹难以置信道。

老头儿抚掌长叹道:“以我对真儿的了解,他必定会安排一个人远远地吊在后面。前面那两人被你杀了,后面那人一见便悄悄地跑了。你啊,还是江湖经验太不足了。当时你只需假装和那两人打成平手,躲在后面那人一见有机可趁,必定会出来帮忙,如此你便可以一网打尽。只是你杀得太狠,后面那人看得胆怯了,自然不肯出来送死……”

孙小驹盯着老头儿看了一会儿,接着苦笑道:“老头儿,你也太看得起我了吧。我一个人对付两个已经很吃力了,你知道这暮雪吟是很短的,若不是他们二人瞧我不上以致失了先机,今天我还不一定能活着回来呢。要是三个人一起上的话,我还能有活路吗?”

老头儿一瞪眼,道:“你这小子,也太瞧不起我传你的剑把式了吧。别说只是三个无足轻重的无名小卒,就是当代的那些技击名家,也在这些剑把式上讨不到什么好去。”

孙小驹努了努嘴,一脸谄笑道:“老头儿,不如你把那些枪把式教我,我去帮你把那什么杜真杀了。你看我甩大杆子的基本功还在,学那些枪把式上手应该很快的!”

老头儿一掌轻轻地拍到他的肩膀上,话语间颇有些落魄之感:“小子,看来你没懂啊!我教你的剑把式都是杀人用的,哪里是那傻大杆子和花枪架子能比的。若想用好这些剑把式,就得有一往无前的勇气和‘义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概。等哪天你真的明白这些,这天下你便都去得了。”

“切,老头儿你不想教就算了,尽说这些虚的。”孙小驹不禁有些丧气道。

老头儿却陷入了沉思之中,那眼神中的痛苦和彷徨是掩饰不住的。但很快他便回过神来,神情犹自黯然,突然朝孙小驹道:“小子,那暖阳佩呢?”

孙小驹吃了一惊,疑惑道:“你怎么知道暖阳佩在我这里?”

老头儿瞪着他道:“你是真傻假傻,那么大的血腥气你都闻见了我能闻不见?”

孙小驹恍然大悟地点点头,突然跳将起来,怒道:“好你个死老头,你都看到了却不出来帮我?难道你就不怕我被别人杀了!”

老头儿给了他一个暴栗,骂道:“你这没良心的东西,我老人家不是帮你擦屁股去了吗?可惜吊在后面那人太狡猾,竟然让他跑了。”

孙小驹将藏在怀里的暖阳佩掏了出来,递了过去。老头儿接过去轻轻地抚摸着,竟一时有些痴了。

过了良久,老头儿将暖阳佩收起来,叹息一声道:“这暖阳佩每次现世,都会掀起一场腥风血雨,所以又有人称它做‘血玉’。可是这宝贝又何罪之有呢,它本身是最无辜的,人们抢夺它、占有它,尔虞我诈,你争我夺,其实都是内心的贪欲在作怪——这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啊。最可笑的是,有些人并不知道暖阳佩的秘密,只是为了争夺而争夺、为了占有而占有,像他们这样的人,一辈子也不可能看出暖阳佩藏着的秘密。”

孙小驹咽了口唾沫,随口问道:“老头儿,这暖阳佩究竟藏着什么秘密啊?”

老头儿面无表情道:“你……想知道?”

孙小驹心下一凛,摇了摇头。

“我这一辈子总共收了三个弟子,除了你之外还有你大师兄真儿、你二师兄心白,其中你是最讨人喜欢的一个。我已经害了他们两个,再也不想让你卷入这暖阳佩的纷争之中,所以不告诉你这个秘密,甚至连枪把式也不愿意教你,就是生怕别人看出你是我的弟子。”

孙小驹心生敬意道:“老头儿,我明白了,你是为了我好……”

“现在你就待在这儿,哪也别去。以真儿的手段,现在他手下的‘五鬼’应该已经在路上了,等到晚上我带你去会会他们。”

老头儿说完便大步地走进屋里去了,只剩下孙小驹枯坐在那里。

是夜,皎月当空,群星点缀其间。

老头儿从屋里走到院中,手上提着那杆烂银枪。他抬头看了看那月,情不自禁地吟出一句来:“那堪更被明月,隔墙送过秋千影。”

孙小驹坐在那里睡着了,此时被惊醒,不禁呸了一声,连声道:“酸酸酸,酸不可闻。”

老头儿不管他,只伸出左手来,抓住那马褂的领口一提,便像拎小鸡一般将孙小驹拎了起来。接着猛一提气,身形便已越过院墙,直往村外去了。

雪地上反射出一片明亮的光白来,刺得人眼睛生疼。淡淡的山影洒将下来,带起一片不甚分明的朦胧来,宛如瘦削的背脊一般。

很快便到了村外,老头儿把孙小驹往雪地上一扔,道:“自己藏起来,等下我可保你不住,自己小心点。”

孙小驹点点头,急忙用手刨出一个雪坑来,接着半蹲进去,将身上马褂盖在上面,只留下一道缝隙来。他在坑中猛一吸气,右掌狠狠往那雪坑四壁拍了几掌。顿时在雪坑周围腾起一阵雪雾来,等到雪雾平息时,那马褂已经被一层薄薄的雪掩盖了起来。

老头儿端坐于地,将那杆烂银枪横在腿上,接着便闭目养神。

不知过了多久,孙小驹在那雪坑中待得都有些腻烦了,他觉得至少得过去一个时辰了,可是上面还是没有丝毫动静。正当他想出去活动活动手脚的时候,突然听见老头儿咳嗽了一声,道:“既然诸位已经来了,就不要再躲躲藏藏的了,大大方方地出来吧。难道你们几个还怕我一个糟老头子不成?”

便听见一声轻笑,那声音极轻极细,如丝如缕一般。

孙小驹从那雪坑的缝隙里,便隐约瞧见从远处的山坳那边转出五个人来。

那五个人排成一排,浑不似活人一般,在那雪地上就这样轻飘飘地“飘”过来了。五人脸上俱带着形象凶恶的面具,身上都是一袭罩体的黑色长衫,看起来甚是阴森恐怖。

左首第一人突然朝老头儿开口道:“‘枪断魂,恨别离’——昔年名动江湖的枪魔孙寄寒,没想到还能够在这里见到前辈您,实在是我们‘五鬼’的荣幸。”

那声音竟然如同银铃一般悦耳动听。

老头儿只冷哼一声,却闭口不语。

“奴家乃大鬼,原本是奉杜家主之命前来屠尽这个村子的,既然前辈在这里,这事便只得作罢。而且拳脚这种东西实在是大煞风景,不如让我们‘五鬼’唱支曲子给您听听,权且当作给前辈解乏好了!”

不等老头儿有何反应,大鬼便嘻嘻笑了起来,用如同豆蔻年华少女一般的声音道:“我这支曲子,名叫《桂枝儿》,共分五段,正好从一更唱至五更。”

听到这里,老头儿的脸色却变了,道:“《桂枝儿》……难道是琴魔李潇然所创的魔曲《桂枝儿》?”

大鬼眼中一亮,惊喜道:“真是知音难觅啊,以往遇到的都是些焚琴煮鹤的粗人,真是伤透了我们‘五鬼’的心。既然能够遇上前辈这样的知音,我们五鬼必定会用心唱好这只曲子。”

老头儿缓缓站了起来,脸上的表情非常凝重。

大鬼终于开始唱那一支《桂枝儿》了,若有若无的声音在风中传来。

“一更,愁起。

听初更,鼓正敲,心儿懊恼。

想当初,开夜宴,何等奢豪。

进羊羔,斟美酒,笙歌聒噪。

……

如今寂廖荒店里,只好醉村醪。

又怕酒淡愁浓也,怎把愁肠扫?

……”

大鬼的歌声中有一种冰山融雪滴落尘间清远高绝的感觉,就像旷世寂寥的奇才在诉说心底的愤懑与悲怆,其间夹杂着挥之不去的凄凉,所谓“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大抵便是此意。孙小驹此时虽然离那大鬼有数丈的距离,但那歌声中的种种复杂情绪仍旧能够感受出来。

短短数段,歌声方起即歇。余音寥寥,如丝如缕。歌声方歇,周围却狂风大作,将老头儿的衣衫吹得猎猎作响。他擎着那杆烂银枪,内息翻涌不止,对面的“五鬼”好似无害一般,但老头儿却觉得一股凌厉的杀气扑面而来。他心生戒备,右手中的烂银枪凝而不发,摇摇地指着对面的五人。只等对方露出些许的破绽,便是石破天惊的一击。

一更已过,二更接踵而来。

“二更,凄凉。

二更时,展转愁,梦儿难就。

想当初,睡牙床,锦绣衾稠。

……

如今芦为帷,土为坑,寒风入牖。

壁穿寒月冷,檐浅夜蛩愁。

可怜满枕凄凉也,重起绕房走。

……”

这次歌声分明了一些,清楚地传到孙小驹耳中。孙小驹终于觉察到了一丝异常,这次“二更”却是左首第二个人开口唱的,但五个人自始至终都没有移动分毫,一更时歌声模糊不清,何以二更时却如此清晰分明?

孙小驹心下忐忑,但丝毫没有办法,只有躲在雪坑中将双手堵住耳朵,虽如同掩耳盗铃一般,但聊胜于无矣。他在不知不觉中有些迷失了,眼前竟出现了这样的场景:寒风凛冽,孤月高悬,被夜风吹皱的湖面上停着一条破旧的篾子船。风从缝隙间吹进来,将桌上那一根残烛上如豆般的火苗吹得摇晃不已。自己就躺在这样的一条破船上瑟瑟发抖着,举目无亲,重病在身,行将就木。

就在这时,突然一声暴喝声传来,孙小驹一下子惊醒过来,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他感到惊惶不已,蕴藏在这歌声的魔力可以让人在不知不觉中失去自我,实在是太可怕了!而这声暴喝正是手握烂银枪的老头儿发出的。方才歌声一起,气机牵引之下,老头儿便暴射而出,手中的烂银枪毫无花哨地直往左首第二人扎去。这一枪快逾闪电,倏发即至,便随着一阵尖厉的破空声,狠狠地扎向了二鬼。

对面五人眼见这一枪袭来,直撄其锋的二鬼却居然不躲不闪,倒是他身旁的大鬼和三鬼齐齐往后撤了一步。

中了!孙小驹在那雪坑中看得分明,心中暗喜道。

这一击临身之际,二鬼却突然随着这枪势朝后退去。令人感到诡异的是,他后退时整个身体在空中飘飘荡荡,便宛若一张人形的纸片一般。

老头儿的脸上也顿时露出了困惑的神情来,他势在必得的一击居然击空了。他手中的烂银枪分明刺中了,但却如中败絮一般,只从枪头处传来浑不着力的感觉。

“前辈,稍安毋躁,莫要动了火气。”却是二鬼嘻嘻笑道。

这五人又站成一排,却听中间那人开口道:“前辈,现在是三更了,有什么手段全都使出来吧,到了五更就晚了。”

他的声音嘶哑难听,好像喉间堵着什么似的。老头儿不禁皱了皱眉,他死死地盯着中间的三鬼,同时右手暗暗蓄力。一股澎湃的内息聚于右手,手中的大枪也随之颤了颤,老头儿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而三更,也来了。

“三更,飘零。

夜将中,鼓咚咚,更锣三下。

梦才成,又惊觉,无限嗟呀。

……

想当初,势顷朝,谁人不敬?

九卿称晚辈,宰相为私衙。

如今势去时衰也,零落如飘草。

……”

三更的歌声中虽少了些二更的凄凉悲怆,却多了些身世无托飘零如萍之感。人生天地间,不过是百代之逆旅,光阴之过客罢了。柯人烂斧,转瞬千年,再回乡时故交皆已长眠。孙小驹不禁想到自己的身世来,他出生时双亲便辞世,自己连他们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这小山村里的众人虽然养育了自己,但没有父母在这里,自己终究只是个过客罢了……

三更的歌声渐去渐远,终于杳不可闻。

孙小驹再次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居然手握着暮雪吟往喉间扎来,他的冷汗立时涔涔而下。他从未遇到过这样诡异的歌声,料想今日若只有自己一人在此,只怕真的要饮恨当场了!

三鬼方一开口,老头儿便作势要往那雪地上坐去,就在他低头屈腿之际,手中的烂银枪却毫无征兆地被投掷而出,直往对面的三鬼激射而去。这一击真是出人意料,寻常人绝难反应过来。那三鬼整个人竟诡异地往地上折去,堪堪躲了过去。烂银枪方才脱手,老头儿便将内息聚于脚底,暴喝一声,一个蹬踏,随着溅起的大蓬雪沫,整个人也激射而出,直往对面的五人飙射而去。他已经在拼命了,他的速度竟比那被投掷出的烂银枪还快了一丝,只须臾间便后发先至地赶上了那杆大枪。他将烂银枪擎在手中,顺势一扫,便见一道绚丽的银弧将那五人尽皆笼罩了进去。

这一下好似兔起鹘落一般,孙小驹躲在那雪坑中尚未看得分明,便听见半空中传来一阵丁丁的金铁相交之声来。忽听到一声闷哼,等他回过神来时,却见老头儿已然拖着烂银枪跌跌撞撞地倒退回来,他的衣服都碎裂开来了,身上也出现了数道血痕,其中一道血痕深可见骨。

老头儿的脸色有些苍白,他将那大枪横在胸前,接着猛然后撤了一步,准备蓄势再战。却见对面的五人都上前一步,接着又站成一排。他心下大奇,装作无意地往右侧走了数步,对面的五人却不为所动。他又后撤了一步,那五人居然又跟了上来。

“看来前辈你已经发现了,不过太晚了。”却是第四个人嘻嘻笑道。

“四更,无望。

城楼上,敲四鼓,星移斗转。

思量起,当日里,蟒玉朝天。

……

如今别龙楼,辞凤阁,凄凄孤馆。

鸡声茅店里,月影草桥烟。

真个目断长途也,一望一回远。

……”

孙小驹只听了一段,便不得不承认这第四个人唱得实在是动听至极,声音如同叮咚的泉水一般,清脆悦耳——这分明又是一个女子。节奏分明,抑扬顿挫,轻重缓急,拿捏得极其到位。孙小驹虽然对音律几乎一窍不通,但也不由得心生敬佩之情。歌曲唱得悦耳动听,其中蕴含的失落与无望的情绪也浓烈甘醇如陈年老酒。

孙小驹整颗心都是空落落的一片,眼神也有些迷离起来,他突然发现自己的身体完全不听使唤了,虽然他的意识不知何故居然一直是清醒的,但是他的身体却不受自己控制了,孙小驹心下顿时骇然无比。就在他握着暮雪吟朝自己喉间扎来的时候,身体突然又恢复知觉了,他的眼泪差点就下来了。

就在这时,他猛然发现,那五鬼不知何时居然站在了自己躲藏的这雪坑旁边!

却是老头儿带着“五鬼”一步步往这边退来,终于让其在不知不觉中站在了孙小驹藏身的雪坑旁。老头儿此时狼狈极了,身上的衣衫早已化作寸缕,手中的大枪也几乎拿捏不住了,他气喘如牛地站在那里,失血过多让他感到有些昏眩。

孙小驹躲在那雪坑中,连大气也不敢出,他此时不知道外面的情景,却能听见呼啸的破空之声和不时传来的金铁相交之声。

“魔曲《桂枝儿》,又名《五更断魂曲》,五更唱罢,便是曲终人散场、曲尽人断肠的结局。前辈,你还是认命吧!”却是最末那人的声音传来,那声音说不出的沙哑难听。

致命的五更终于来了。

“五更,荒凉。

闹攘攘,人催起,五更天气。

正寒冬,风凛冽,霜拂征衣。

更何人,效殷勤,寒温彼此。

……

随行的是寒月影,吆喝的是马声嘶。

似这般荒凉也,真个不如死!

……”

这次的歌声没有任何特点,孙小驹听着甚至觉得有些刺耳难听。五更之中的杀意浓烈无比,每唱一句,孙小驹的身上便会无端地多出一道伤口来。只几句,他的身上便已是鲜血泉涌。最诡异的是他丝毫感觉不到任何疼痛。沉重的压抑感直朝着孙小驹倾轧了下来,他此时就像一个染血的葫芦一般在那雪坑中颤抖着。

“还不动手!”

此时歌声仍未止歇,却听到老头儿的一声暴喝,孙小驹内息运转下立时回过神来,紧了紧手中的暮雪吟,便从那雪坑中暴射而出,手中的暮雪吟化作一道眩目的银光,就着扬起的大蓬雪沫,朝着身旁的五鬼激射而去。而老头儿的烂银枪也在此时攻到,只是他此次的枪势却与方才迥然不同,擎着的那枪好似一座大山,变得极其沉重,老头儿浑身青筋毕现,好似要破体而出的蚯蚓一般,端的是狰狞异常。他一步一步地往五鬼走来,每走一步他身上的气势都会强上一分,等走到离五鬼只有一枪之地时,他的气势已经变得惊人之极。老头儿也是走得很缓慢的,可是他手中的烂银枪却几乎与孙小驹同时攻到。

孙小驹尚未攻到,便听到一阵尖厉的破空声传来,那破空声来得极快,电光石火间已经到了身前。他心下大骇,手中的暮雪吟护在胸前,循声格去。便听得“铛”的一声,孙小驹只觉得一股大力传来,手中的暮雪吟拿捏不住,几乎要脱手而出,虎口处也是一阵滚烫。

他猛一咬牙,仍旧朝着五鬼扑了过去,施展出狐步绕到五鬼的身侧,试探性地攻出一拳,右手中的暮雪吟则护于胸前,凝而不发。

五鬼不躲不闪,只是左手微抬,便是一阵尖厉的破空声传来。孙小驹早有准备,急忙收回身形来,手中的暮雪吟也不慌不忙地迎了上去,又是“铛”的一声,这次的力道竟然又大了许多,暮雪吟直接脱手飞去。孙小驹心下一惊,他已看清方才袭来得却是一根细不可见的金丝,惮于这金丝的威力,他立时施展出狐步来,绕着五鬼游走起来。

那边老头儿暴喝一声,手中的烂银枪终于扎了出去,雪地上便亮起一道眩目的银光来。那杆烂银枪眨眼间越过数丈的距离,直朝大鬼袭去。一瞬间好似山岳崩塌,一股澎湃的内息滚滚而来,从那枪尖上催吐出去。透骨的寒意随之一道倾泻了出来,带起的劲风吹得大鬼的头发都散乱开来。

说时迟那时快,老头儿手中的大枪方至,便听得一阵尖厉至极的破空声传来,他心下骇然,手中的大枪却毫不停歇。烂银枪往上一挑,恰好点到了袭来的那根金丝上。这一下浑若天成,妙到毫巅,那金线便立时激射了回去。而老头儿手中的烂银枪,也循着那金丝的轨迹,轻轻一抖,便见数朵绚丽的枪花将大鬼笼罩了进去。

大鬼右手微抬,那激射回去的金丝顿时又朝着老头儿激射回来,便见半空中一片金弧闪动,如同叠浪一般涌来,而那数朵枪花便立时被淹没了。

老头儿一见,再不犹豫,一个懒驴打滚躲过这金弧,接着欺身上前,手中的大枪绷得笔直,朝着五鬼扎去。这一枪老头儿势在必得,内息催吐之下,那一杆大枪竟似有了生命一般,激得四周朔风动荡不已。孙小驹一见,也怒啸一声,再次向那五鬼扑了过去,一瞬间便攻出三拳两脚。

他二人这一番已经是搏命的打法了,顿时将五鬼的退路都给封死了,而那根金丝此时还在外围,已是救援不及。便听得五鬼的歌声戛然而止,他原本沙哑的声音变得狰狞无比,他伸出左手,指着攻来的二人道:“五更已毕,与我同去!”

孙小驹的神情变得呆滞了,他难以置信地看向自己的身体,他的三拳两脚尚未攻到,便见自己的身体在瞬间变得支离破碎,意识似乎也在这一刻离体而去。

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变得透明起来,在呼啸的寒风中直往头顶那厚重的夜空飘去。

好冷……这是他最后的感觉。

眼见孙小驹突然摔倒在地,老头儿目眦欲裂,心下更是又惊又急,手中大枪去得更疾了,须臾便到了五鬼的喉间。五鬼身上的黑色长衫一阵抖动,老头儿一见,怒啸道:“哪里跑!”

手中大枪轻轻一拨,直往五鬼身侧的四鬼扎去,枪头及身时再也没有如中败絮的感觉,老头儿手上立时带了崩劲,那杆烂银枪便在四鬼的身上扎出诺大的一个血窟窿来。

老头儿收回烂银枪来,大枪下意识地往身后一挑,便在毫厘之间将那根激射回来的金丝压在了枪下。

眼见四鬼倒地,大鬼的脸上竟现出笑容来,只是那笑有些牵强。她满是不甘道:“前辈,你是如何看出我们‘五鬼’其实只有我二人的?”

老头儿手腕一翻,那枪便顶在了大鬼的喉间,说道:“你二人的傀儡戏法确实厉害,但千不该万不该,你们选错了地方。”

大鬼低头一看,只见脚下的雪地白茫茫的有些刺眼。此时明月如洗,将雪地上的这些脚印照得格外分明。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问道:“那为何我们的歌声对你的心志没有产生影响?”

老头儿这次倒回答得很是干脆:“暖阳佩。”

那杆烂银枪便毫不犹豫地刺了出去,大鬼的表情顿时凝固在那里,似不甘,似解脱。

“这是……哪里?”孙小驹睁开眼来,感到自己头痛欲裂。

老头儿正在院中打磨着枪头,听见孙小驹的声音,急忙走了进来。

“你小子总算醒了,现在感觉怎么样?”老头儿毫不掩饰自己的关切之意。

“我没事,就是头有点痛。”孙小驹突然想起一件事来,疑惑道,“我怎么还活着,我记得当时我的身体完全撕裂开来,我分明应该已经死了啊……”

老头儿将那枪头在身上拭了拭,垂着眼道:“傻小子,那都是一些幻觉罢了,那歌声是伤不到你的,但他二人所用的金骧丝,只需轻轻一擦,你的小命就真的没了。”

孙小驹皱着眉头道:“那五鬼好生诡异,究竟是些什么东西?”

“不过是那二人用绳索加上一些傀儡把戏罢了,他二人所用的武器便是一根细小到让人几乎察觉不到的金骧丝。我将他二人引到你藏身的雪坑旁,与你联手攻去,我们若能同时攻击到他二人,而他二人只有一根金骧丝,为求自保必然会露出破绽来。可那傀儡把戏几乎能以假乱真,兼之能让人产生幻觉的歌声,要找到真身谈何容易,但他二人在雪地上留下的脚印倒是一个天大的破绽。若是只有我一人,即使我有暖阳佩,只怕也只有饮恨当场了。”老头儿长叹了一口气,又道,“细细想来,那‘五鬼’浑身都是假的,但他们有一句话倒是真的。”

孙小驹好奇道:“什么话?”

老头儿眉宇间有些倦意,他闷声道:“真儿既已下定决心,便定然不会放过这小山村里的任何一个人。我们无意间已经把这里的人都送上绝路了。”

“什么!”孙小驹惊得目瞪口呆,半晌后方回过神来,狠狠地揪着自己的头发道,“都怪我一时冲动,都怪我……”

“这不能怪你,真儿之所以会有今日种种,想来都是我的过错!”老头儿无限感慨道。

孙小驹喃喃道:“难道就没有什么法子了吗?”

“有的,法子自然是有的,不过……很难。”老头儿有些黯然道。

孙小驹一听,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忙道:“老头儿,快说说是什么法子?”

老头儿将那枪头用衣服慢慢擦干,道:“只要杀了真儿,这事就算结了。而且这世间,便再也没有其他人知道这暖阳佩的秘密了,这宝贝也可以做回真真正正的玉了!这些年来,我悔恨交加,终于是想明白了,这宝贝,最渴望得其实只是做回一块普普通通、真真正正的玉罢了。”

孙小驹的嘴唇颤了颤,说道:“老头儿,我记得你说过,杜真的武功深不可测,特别是那些枪把式,耍得比你还好。而且他平时深居简出,根本没有机会下手。就算有机会,难道我们这里还有谁能杀得了他?”

老头儿看了他一眼,然后摇摇头。

孙小驹瞅着老头儿,低声道:“那我们逃吧……”

老头儿一听,瞪了瞪眼,却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一拳将床头的木柜砸成了齑粉。

孙小驹顿时感到一股木屑子的味道夹杂着尘土的腥躁味涌入了鼻中,他看着一声不吭走出屋外的老头儿,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逃,又能逃到哪里去?而且自己和老头儿一旦逃走,这满村的人便真活不成了。自己一感到害怕,第一个想到的居然就是逃跑——这是多么怯弱和令人心寒的想法啊!

孙小驹一闭上眼,娟子那挺着的肚子便不由自主地涌入了他的脑中,如此分明,如此沉重,折磨得他痛不欲生。

翌日早晨,孙小驹感觉自己的身体已经完全恢复了,他走出屋子的时候正看到老头儿赤膊在那甩大杆子。老头儿身上热气腾腾,一层细密的汗珠在他精瘦的肌肉上滚动着。

他看了一会儿,有些无聊,便有一句没一句地跟老头儿搭话,但老头儿压根就不理他。

孙小驹感到有些无趣,末了他站起身来,看着老头儿上身那一道如同张牙舞爪的蜈蚣的恐怖伤痕,有些丧气道:“老头儿,我去把杜真杀了……”

他的声音自然是很低的。

孙小驹正待转身离开,突然心下一凛,那大杆子已然顶在了喉间。

“胡闹!”老头儿眉藏怒气、眼冒肝火,他分明从孙小驹身上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

也是那么冲动,那么不顾一切。

老头儿看着那年轻的眉眼,心中没来由地一软,手中擎着的大杆子便软软地垂了下来。

孙小驹一屁股坐到地上。此时曦车东驾,院中雪已渐融,和那黝黑的泥土和在一起,直搅成一团黏糊的泥浆。但他不管不顾,就这么直接地、垂头丧气地、毫无预兆地坐到了那泥浆里。

老头儿只拿眼斜了他一下,什么话都没有说。

“老头儿,我不去杀他,难道等着他来杀我?我去杀他最多死我一个,他来杀我这村里的乡亲们便都活不成了……”

老头儿将大杆子收到架子里,顺过一条毛巾擦了擦汗,接口道:“你去杀他,你凭什么能杀得了他?他那一条花枪使将出来,方圆一丈之内是指哪打哪,他那些枪把式你虽然没见过,但我不妨告诉你,和我教你的剑把式都是一个路子的——都是杀人用的干货!你若怕死,趁早息了杀他的心思,我保证你连他的身都近不了。同是杀人的把式只有真正看透了的人才有机会活下来,这份洒脱装是装不出来的。而且你小子这点花花肠子我还不清楚吗,你若真想去杀他,现在已经在路上了,还会到我这里来说?”

孙小驹听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的确并不是真的想去杀杜真,只是试试老头儿的口风罢了,没想到老头儿一点不给面子,劈头盖脸地数落了他一顿。

“今后你就给我老老实实待在这里,将那些剑把式都练上几个趟子。我教会了你杀人,教会了你那些剑把式,但直到现在我才发现最重要的东西你没学会。”

老头儿说完便钻进屋里去了,过了很久才出来,却是将那一杆新磨枪头的烂银枪扛在肩上。而那枪头上,吊着个碎花蓝底的布扎成的包裹。

“老头儿,你去哪?”孙小驹仍然坐在泥浆里,眼见老头儿要出远门的样子,急忙开口问道。

“我啊……”老头儿沉吟片刻,倒说出一个笑话来,“去杀,或者被杀!”

他的声音格外大,紧随其后的笑声更是震得孙小驹的耳朵一阵生疼。

这笑话干巴巴的,一点也不好笑。孙小驹心下道。

但他从未见老头儿笑得如此——放得开!仿佛完成了什么深埋心底许久的心愿,亦或者终于下定决心做出了一个重大抉择似的。那笑容里没有掺一丝水分,直透到孙小驹的心底去了。

“一个月后,若这暖阳佩没有送到你手上,那便是我赢了。只是我不想再回来了,我要带着暖阳佩躲起来,让它做回真正的玉!若是到时它被人送回到你手上,那便是我输了,你也无需再待在这里了,带着它逃吧,能逃多远就逃多远。”

孙小驹一听,便点点头,木然地躺倒在泥浆里。

老头儿也不再理他,推开院门便晃悠着往村外去了。

小村庄里仍然是一片安宁的景象,人们忙忙碌碌,都沉浸在新年的喜悦之中。除了孙小驹,没有任何人注意到村东老孙头在那年的气味里,悄悄地离开了这小山村。亦如当年他身负重伤,悄悄地来到这小山村时一样。

他肩上扛着那杆烂银枪,就这么晃悠着走到村外的时候,究竟有没有回头再望一眼呢?

孙小驹每天都在想这个问题,但是他知道不论如何,老头儿永远都不会再回来告诉他这个问题的答案了。

日升月落,孙小驹每天都按照老头儿的要求在院中将那些剑把式走上几个趟子,剩下的时间他便一直在发呆。这一个月的时间他是一天一天掐着指头数过来的,他的心情是极其矛盾的,他既希望时间过得快些,好让他知道终将揭晓的结果,早日结束这漫长等待的煎熬;又希望时间过得慢些,好让那残酷来得迟些,迟些,再迟些。

但时间仍旧不快不慢地朝前走着,天地不仁,是故至仁,时间亦大抵如是。当他听到从那山坳里转出的疲乏马蹄声,突然在村外那条山路上响起的时候,他心下顿时忐忑不安起来——他知道这马一定是从很远的地方赶过来的。

当看到暖阳佩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孙小驹感到心上像被一只漆黑的拳头狠狠地捣了一下,同时心底有一个声音凉凉道:“喏,已经死了。”他抬头望天,只感到满院里从树间投下的凌乱光星子如同纷乱的雪花一般朝自己扑来。他一闭眼,便看见那朵朵银白的枪花在眼前出现,明明灭灭个无休无止。他的眼眶顿时湿润了。

“让它做回真正的玉。”那老仆说完,便低眉顺眼地走出了院子。

孙小驹的泪便下来了。

他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他知道这话一定是老头儿想告诉自己的,因为这是他毕生的夙愿。

他将藏在袖里的暮雪吟拔了出来,痴痴地望着光溜溜的剑身上那几个镏金的蝇头小隶:暮雪吟。孙小驹就这么痴痴地看着,看了足足有三天。

第三天的时候,他木然的脸上突然露出笑意来:“老头儿,你可真行!你教我的剑把式都是杀人用的,送我的这把暮雪吟也只适合用来杀人,你早料到有这一天了吧?这世上若有学了屠龙之术的人,一旦有龙出现了,他哪怕明知不敌,也一定会去试上一试的。老头儿,你可真会算计人!我便遂了你的愿,与那莫可匹敌的‘龙’斗上一斗吧。”

孙小驹将暖阳佩收入怀中,将那把剑锋如同一泓秋水流动的暮雪吟还入鞘中,便空着手推开院门,晃来荡去地往村外去了。看他那样子,十足的一个市井泼皮。

一条半新的官道在林间蜿蜒,路的尽头正是那雄浑岿巍的东陵城。

孙小驹到了离城十里的长亭,便进入其中歇息了片刻。

一股若有若无的烟尘味在四下弥漫着。过往的旅客行色匆匆,拉车的马儿更是撅着蹄子,在官道上刨起一溜密密匝匝的尘土来。路上的旅客躲避不及,任由那尘土沾到身上,却也并不破口大骂,只是看向马车的目光中隐有恨意。

杜家便在这东陵城中,在城南的一个名叫柳儿巷的地方。

孙小驹摸到城里的时候,正值晌午。他这一路风尘仆仆地赶来,早已是灰头土脸了。城门口的士兵一见,便料定他该是个进城乞食的乞儿,趾高气昂地呵斥了几声,便睨着眼让开道来。孙小驹从小便受尽同龄人的白眼,对此早已是安之若素,便连连道谢,接着低眉顺眼地往城中去了。

踩在四四方方的青石板铺成的宽阔街道上,看着城中熙熙攘攘的人群,孙小驹顿时感到一阵惘然。

此时光天化日之下,自不可能前去刺杀杜真。况且不知杜真在柳儿巷何处,就连柳儿巷也不知在东陵城中何处。

孙小驹寻思了一番,便寻了一处酒肆前去打听消息。

在二楼临窗的位置坐下,孙小驹点了一些寻常的碎嘴之物和一壶清酒,他的心思全然不在这上面,所以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

看着窗外街道上车水马龙的景象,孙小驹又一次陷入到了迷惘之中。

今晚,自己将在这里,不顾自己的性命,去刺杀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吗?一念及此,他便感到心下一颤。

“去杀,或者被杀!”耳畔却又不由自主地响起老头儿的声音来。

说那个干巴巴的笑话时,老头儿的声音是那般大呢,此时想起来耳中也是一阵“嗡嗡”作响。

孙小驹一闭眼,那朵朵粲然炫目的银白枪花便好似又出现在眼底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心下蓦然一凛,几乎是下意识地后撤了一步,右手也在同时伸进了左袖之中。

就在这张酒桌的对面,不知何时站了一人。

来人年约四十,穿一身青衣,五官看起来非常普通,细细去看时却又有一种看不分明的感觉。只是他的眉目之间,却有一股掩饰不住的倦意。

孙小驹盯着他站得笔直的腰看了一阵,便微微皱眉道:“你也是习武之人吗?”

那青衣人便叹了口气,接着却又自嘲似的笑了起来,道:“我倒希望我不是。”

“既如此,我便向你打听一些事。”孙小驹从袖中收回手来,指着那条凳道,“请坐吧。”

青衣人便顺过桌边那条凳,大咧咧地坐了下来,一旁早有眼尖的小二送了一副碗筷来。

青衣人瞥了一眼桌上的那壶清酒,便有些兴致阑珊道:“如此清酒,实乃小儿女所好,我等习武之人还是来些烈酒的好,小兄弟意下如何?”

虽是询问,但已有小二送了两坛烈酒来。

青衣人打开坛口的泥封,递过去一坛。

孙小驹皱了皱眉,伸手接了过来。他只轻轻呷了一小口,便觉得整个嘴巴都火辣辣地烧了起来。而对面的青衣人则抱着那坛烈酒痛饮起来。

“你可知这城中的柳儿巷……”

“痛快啊!”孙小驹方欲开口询问有关柳儿巷和杜真的情况,却被青衣人生生打断了,他心下不悦,却见青衣人放下酒坛,又接口道,“小兄弟,我给你一个忠告,你的杀气太过浓烈,若是不加掩饰的话,只怕极易被仇家寻着。”

孙小驹一听,猛然惊醒过来,他下意识地朝自己身上瞅了瞅,好半晌才嘀咕道:“我怎么就觉察不到呢?”

青衣人便笑了起来,接着拿起一根筷子,朝着孙小驹道:“我们习武之人,讲究以武会友。我二人既有缘相聚于此,我便就用这根筷子向小兄弟讨教几招,希望你不要推辞。”

孙小驹却摇摇头,道:“不必了,我现在没这个心情。”

“你……”青衣人竟一时语塞,过了片刻方有些无奈道,“既如此,那便罢了。”

可他手中的筷子却依然向着孙小驹的手腕扎了过去,内息流转之间,这小小的筷子便如同锋利的刀剑一般。一个不慎,便是皮开肉绽的下场。几乎是下意识的,孙小驹用手中的筷子迎了上去,只轻轻一压,便将这凶狠的一击挡了下来。

“好!”青衣人顺势一拨,那筷子便又滑了出来,再次往孙小驹的手腕扎去。他二人便隔着这酒桌噼噼啪啪地斗了起来,青衣人的把式大开大阖,倒似在耍着一条大枪一般,或扎或拨,刚烈迅猛,几乎没有任何的花架子;而孙小驹手中的筷子,或点或刺,往往于极险之间寻得一线生机,他的打法倒似手中执着一把短剑似的,他经常兵行险招以攻代守,一副想要同归于尽的样子,逼得青衣人不得不回防。

又斗了片刻,青衣人故意卖个破绽,孙小驹果然不依不饶,手中筷子“刷”的一声就刺了过来。这一下又快又狠,比方才二人缠斗时速度快了许多,青衣人即使有所防备,依然落入了险境。他原本有好些后手,孰料孙小驹的这一击的速度居然比方才快了许多,这些后手顿时都无以为继了。无奈之下,青衣人只得将筷子收了回来,堪堪挡住了孙小驹这一击。但孙小驹苦战之下方抢得先手,岂能善罢甘休,只见他闷哼一声,手中的筷子连连攻出,快逾闪电一般,场中呼啸之声此起彼伏,漫天的筷影飘忽难测,须臾间便将青衣人手上的几处大穴都笼罩了进去。

青衣人这招诱敌之计弄巧成拙,反倒将自己陷入了险境之中。正是一招不慎,满盘皆输。情急之下,便听得他断喝一声,内息立时在场中激荡四溢开来,酒桌上的盘碟碗壶尽皆化为齑粉,满屋里顿时弥漫着一股呛人的酒气。青衣人手中的筷子竟也完全弃了守势,在一瞬间荡了出去,如同叠浪一般汹涌而来,却是想要以攻对攻扳回一程。

青衣人的气势随着这声断喝猛然攀升起来,孙小驹感觉自己好似面对着一座雄伟的山岳一般,但此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而他所学的那些剑把式,本就是于极险中求一线生机的搏命打法,一旦萌生退意,便是身死陨落之时了。他便猛一咬牙,内息倾泻而出,那根小小的筷子便去得更急了。

本是一场以武会友的切磋,但眨眼间便成了两败俱伤的死局。

便听得场中响起一声金铁相交的锐利嘶鸣,孙小驹面如死灰地站在那里,他手中的那根筷子早已化为了碎末。却是青衣人以攻对攻,但他所攻向的并非孙小驹的手腕,而是他手中的那根筷子。

虽然只是寻常的木筷,但内息灌注之下,早已是坚如钢铁,几与寻常刀剑无异了。

然情不可极,刚则易折。

而这筷子正是场中至刚之处,被青衣人一招击碎以后,气机牵引之下孙小驹立时受到了重创,一口鲜血涌到了喉头处几欲喷出,却被他强忍住了。

青衣人将手中的筷子轻轻地放到桌上,叹道:“小师……兄弟,你喜欢兵行险招,这种敌我两伤的打法确实凶悍,先把自己置于险境,然后才能置之死地而后生,以全部的精气神从那绝地中寻一线生机,如此打法若是遇上实力相当的对手自然是大占优势,即使稍微强些的对手也可斗个旗鼓相当,但遇上强敌却会输得一塌糊涂,而你所输掉的正是你的性命啊。”

他转身朝楼下走去,见孙小驹仍旧愣愣地站在那里,便道:“柳儿巷就在城南,你若想去便等到天黑吧。我二人若有缘,定还有相见之时,我倒希望小兄弟你……”

青衣人突然咽了声,只嘀咕道:“能够拿得起,也要能够放得下。”

“你说什么?”孙小驹回过神来,急忙开口问道。

但那青衣人去得很快,早已不见了身影。

城南柳儿巷。

柳儿巷却无柳,但这也是无伤大雅的,因为在苦痛世间名不副实的东西着实太多。就好比父母官,也很少有把治下百姓当做父母一般爱护的,若是较真,便是自讨没趣了。

孙小驹自然是明白这个道理的,他猫在巷口的一颗光秃秃的怪树上,不时地朝那巷中瞅去。

他不是胆怯,他只是迷路了。

柳儿巷虽无柳,却有着如同柳树一般的柔软媚意,宛若豆蔻年华的少女那纤细的腰肢一般。此时雾气渐起,在这巷弄之中滚来滚去,好似轻纱蛛网一般。柳儿巷中,宽为街、窄为巷,密密匝匝,就像那楚河汉界分明的棋盘似的。其中人家,怕也有近百户,自己只知杜家在这柳儿巷中,可究竟是哪一家呢?

那些朱漆的大门之上虽有“李府”、“赵府”这样的大匾悬在那里,若是寻到“杜府”自然也就成了,但孙小驹是来刺杀杜真的,又岂能如此大摇大摆地走到近前,好将那些大匾瞧个分明?

正在他心下踟躇的时候,突然瞥见一道黑影好似疾风怒电一般,从他的面前一闪而过,便消失在柳儿巷中了。孙小驹迟疑了一下,便紧了紧藏在袖中的暮雪吟,跳下树来。接着猛一提气,将内息运转到脚底,便施展出狐步,如同利箭一般蹿进柳儿巷中去了。

追了片刻,终于可以瞧见前面那人模糊的身影了。那人穿一身夜行衣,在那巷弄砖墙之间行走如飞,便似兔起鹘落一般,一个纵身便越过数丈的距离。孙小驹不敢靠得太近,只是远远地吊在后面。

行了约莫半炷香的时间,前面那人忽有所觉地停下脚步来。孙小驹心下一惊,便伏在一处阴影中,蜷缩成一团,心下却如同擂鼓一般。好在那人只顿了顿,便腾身而起,轻飘飘地往一处院中落去。

孙小驹凝神细听,那人落地时的声音是非常轻的,好似浮土在地面刮擦而过的声音。

这是一个内家高手!

虽然对此人的身份和目的很是好奇,但是孙小驹却不想惹事生非,他还要寻着杜真,伺机发动刺杀,以了却老头儿的心愿。

他伸手摸了摸藏在胸口的暖阳佩,一股暖融融的感觉从指尖传来。

“宝贝啊宝贝,你到底藏着什么秘密啊?”他喃喃道。

就在这时,头顶上再次传来一阵极轻的破空声,孙小驹心下一凛,急忙屏住呼吸,却不敢抬头去看。在老头儿身边的时候,他曾无意中提及过,有些习武之人练到一定境界,感觉会比普通人敏锐千百倍。若是有人偷偷地瞅他,他会立时觉察到。若是机缘巧合之下,更可以打开灵识,达到“天视即为我视,天听即为我听”的武道至高境界——也就是打开所有武者梦寐以求的“心眼”。

“老头儿,你就可劲儿吹吧。”孙小驹当时听罢,自然是很不以为然,叼着一根草茎,将老头儿好生嘲笑了一番。

老头儿却不理会他的嘲笑,倒陷入了沉思之中,看他的表情虔诚无比。

末了,孙小驹有口无心地抱怨道:“我才不管什么‘新眼’、‘旧眼’的,老头儿,若是你能够将那些枪把式都教给我,我一定会比现在强上很多。”

老头儿回过神来,额间的皱纹微微翕敛,那苍老的眉眼里倒沁出一丝笑意来,道:“小子,你该知道,强大之道的根本是在于心灵的强大,知耻而后勇。而非你的武器有多锋利,你的武功多么厉害,你若滥杀无辜,倒行逆施,纵然你有绝世武功、稀世神兵,别人即使畏惧你,仍旧要起来反抗你,你便算不上真正的强大。”

孙小驹却不以为然道:“什么心灵的强大?我更相信的是我手中的暮雪吟。”

老头儿便没有再说什么。

孙小驹收起思绪,方才那阵破空声在头顶响起时,他便知此人身法卓绝,该是个用腿的行家。他凝神细听,发现此人竟然也落到方才那个院落中去了。

这一下,孙小驹终于按捺不住好奇之心,也跟着去了。

这院落该是个花园,假山怪石错落有致的堆叠着,大部分树木此时都还是光秃秃的,但也有几颗四季常青的松树夹杂其间,更显得生机盎然。

孙小驹蹑手蹑脚地跟着那二人,只见那二人寻到一间书房前便停了下来。那书房里的光线有些昏暗,只有一片溶溶的烛光将一大一小两个影子映在窗纸上。

那二人耳语了一阵,便见那内家高手猛然朝书房内蹿去,双掌平推而出,便见面前的数扇窗户应声碎裂开来。一瞬间只见场中纸屑纷扬,尘烟升腾。他一个鹞子翻身,便稳稳地落到了书房里。

书房中,一张四四方方的檀木书桌放在当堂,一个梳着数根碎辫的小女孩坐在书桌后面,小手紧紧地握着狼毫笔,正在高兴地涂写着什么。她的身侧,站着一名青衣中年男子,正爱怜地看着这小女孩。

此时这数扇窗户蓦然化为齑粉,那小女孩便好奇地抬头循声望去,小脸上还带着方才的笑意。但她身侧的男子,却早已抄过一杆大枪,一个跨步护在了她的身前。

“余老二!”那名青衣男子厉声道,“居然又是你!”

余老二干笑一声,道:“杜真,你莫要装蒜。识相的就快把暖阳佩交出来,不然的话休怪我余老二心狠手辣。”

听闻此言,孙小驹心中一惊,便偷偷地朝那青衣男子瞅去。这一眼顿时叫他心下惊愕得无以复加,险些惊呼出声来。

竟然是他?

只见那男子的五官端端正正,最引人注目的便是他的眼睛,带着一丝忧伤,就这么无比淡漠地看着对面的余老二。他静静地站在那里,却自有一股威压朝四下里散逸开来。他的容貌与孙小驹今日在酒肆中遇到的那名青衣男子大相径庭,但那眉宇之间的倦意却是一模一样的,想来在酒肆之中时杜真该是用了易容之术。

孙小驹认出杜真来,心里便直打鼓,他自知不是杜真的对手,可是老头儿的仇又不能不报。一时间他只觉得心乱如麻,但想到老头儿的嘱托来,便又定下心神来。

“我早已说过,暖阳佩不在我这里。”杜真冷冷地看着余老二,浓眉轻耸道,“你前次来我府上做梁上君子,我便已经放过你一次,你却不知好歹,当真是要逼我动手杀人吗?”

余老二却丝毫不惧,道:“杜真,我知你武艺高强,兼之心性坚韧,我自问不是你的对手,但你也是有弱点的。”

他便吊着眼,缓缓道:“你最在乎的有两个人,一个便是你那死鬼师父枪魔孙寄寒,只可惜你亲手把他超度了……”

“闭嘴!”杜真厉声呵斥道,“不要在我的面前提起他,不然我叫你毙命当场!”

“怎么,你做了却又不敢承认?你这个弑师忘祖残害同门的恶徒,人人得而诛之。暖阳佩这样的宝贝落在你的手里,简直是对这宝贝最大的侮辱!”余老二的目光尖锐如刀,死死地盯着对面的杜真。

杜真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忽叹了口气,道:“你说得对,我杜真的确是个十恶不赦的大恶人,我平生杀人无数……”

他忽然提高了嗓门,近乎咆哮道:“可那是我愿意的吗?老头儿教我杀人,又让我替他卖命杀人。争夺暖阳佩时,死在我枪下的好手不计其数。我已经杀得麻木了,那沾在枪头上的血我都不愿去洗了。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便会一次次地被噩梦惊醒……”

“够了!”余老二不禁皱眉道,“我不是来听你诉苦的。杜真,我不管你天苦地苦,你不把暖阳佩交出来……”

他忽指着书桌后那粉嫩的小女孩道:“我便让你的宝贝女儿死在这里。”

那小女孩一听,便抬眼朝杜真望去,怯生生道:“叔叔……”

杜真便柔声安慰她道:“婉儿乖,别怕,有叔叔在,谁也别想伤害你。”

余老二老脸一红,恼羞成怒道:“杜真,你好不知羞,养个不清不白的小娘皮。不过也好,既然不是你女儿,我便先送她上路。”

“你敢!”

余老二狞笑一声,踏前一步,浑身内息鼓荡,那双臂好似凭空粗了几分,一个拳把式使出来,带起满屋呼呼的风声来,一瞬间拳影翻腾,直朝那小女孩卷去。

杜真眼见他动手不留情,脸上煞气涌动,一杆大枪毫无花哨地朝着余老二刺去。枪杆抖动之间,那枪头好似生了眼一般,又急又刁地朝着他的咽喉扎去。杜真含怒而击,便见枪影如叠浪一般,一瞬间便将余老二完全淹没在其中了。

分明是枪长拳短,但余老二却不躲不闪,嘴角反倒露出一抹冷笑来,只将那拳把式完全展开。只见拳风四溢,内劲乱射,刮到那张四四方方的书桌,那书桌顿时四分五裂开来,暴起一团木屑,往场中四处逸散开来。

杜真的大枪已然点到了他的喉间,而余老二的拳却仍在空中。即便他能够侥幸击毙书桌后那素不相识的杜婉,自己也定然要交待在这里了。这余老二倒做了好生蚀本的一个买卖!

孙小驹躲在暗处看得分明,他便知好戏要上场了。

果不其然,就在杜真手中的那杆大枪已然点到余老二喉间的时候,突然从暗处又蹿出一条人影来。此人身法卓绝,去得极快,如同苍鹰搏兔一般飙射而去,倏忽间那一腿便踢到了杜真的面门之前。这一腿气势惊人无比,竟带起一阵低沉的破空声来。

杜真的心神都在余老二身上,怎料斜刺里突然杀出个程咬金来,不免心下一惊。但此刻枪式走老,他若执意取余老二性命自然可以,先不说杜婉能否逃得过余老二的毒手;即便能够逃过,自己也难逃重伤的结果,如此只怕杜婉也难逃此劫。

但此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心念电转之间,他便弃了余老二,将那枪杆往横里一收,架在自己身前,正挡住了那来势汹汹的一脚。接着手中大枪顺势朝空中腾身而起的那人扫去,那人手上戴着指虎,伸手一架,空中顿时响起一阵丁丁的金铁相交声来。他也不恋战,在空中猛然将腰一扭,一个折身便退到了半丈开外。

杜真便将大枪收至身前,握着大枪杆子一发劲,便将枪尾重重地搠进地面,心下却暗叹了一口气。

因为余老二那布满茧子的手已然扣在了杜婉的喉间。

“余老二。”杜真又转向那偷袭之人,道:“好身法,阁下是孟家大小双梁中的……”

那人便接口道:“大双梁。”

“两位都是成名已久响当当的人物,要对付我杜真可以,还请高抬贵手放过婉儿。”杜真低声道,“婉儿是我收养的孤儿,与我非亲非故,两位实在没有必要为难她。”

那余老二闻言便朝大双梁望去,见后者轻轻地点了点头,便道:“杜真,虽说你杀人不眨眼,但倒也算有情有义,我余老二不想为难你,你且将暖阳佩交出来,此事就此揭过。如何?”

杜真的嘴角抽了抽,这一下极其轻微,但孙小驹躲在暗处却看得甚是分明。

接着便见他癫狂之极地大笑起来。

这是孙小驹见过的所有的大笑里最癫狂、最声嘶力竭、最毫无保留的一次,好像要把体内残余的所有气力都在这大笑声里用尽一般!

余老二和大双梁的脸色顿时变得极其难看。

余老二正待发作之时,却见杜真猛然止住笑声,接着竟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嗽了一阵,杜真的泪都咳出来了,他道:“我所说的话你们定然不信,但我还是要说。这暖阳佩原本的确是在我手中,可现在却不在了。”

“你敢诓我们?”余老二怒道,“那暖阳佩你视作性命一般,日日带在身边,谁能够从你手边夺走?就算今日,若不是我余老二舍身做饵,擒住这杜婉胁迫于你,你这一条大枪耍开来,只怕我们两个都该饮恨当场了。”

杜真便长叹了一口气,道:“我说了你们定然不信,但我仍旧要说个明白。老头儿那二弟子毕心白前不久来我府中,说他老人家行将就木,想要再看上这暖阳佩一眼。我虽对他老人家恨得咬牙切齿,但心下终究不忍,便将暖阳佩交给了毕心白。后来我发现有诈,虽然重伤了他,但仍旧叫那毕心白带着暖阳佩跑了。”

孙小驹一听,心下顿时明白了前因后果,他便觉得这杜真虽是个恶人,却也有些意思。

正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忽然听到余老二冷笑道:“杜真,你编出这样的故事,自己不觉得可笑吗?我且问你,这暖阳佩你到底交与不交?”

说着,手上便带了劲,那杜婉的小脸瞬间变得煞白,但她却死死地咬着嘴唇,不肯吭声。

好生硬气的一个小女孩。孙小驹心下叹道。

他不信杜真会将杜婉置之不理,便转头向杜真望去。果然杜真死死地捏着那大枪杆子,手指上都泛出白来,闷声道:“画饼不能充饥,死人不能喘气,我手中的确没有这暖阳佩,两位若是一味相逼,我婉儿若有什么闪失,我定叫你们以命相抵!”

余老二便迟疑了一下,却听大双梁道:“杜真,你当知道,我们之所以如此苦苦相逼,却是你亲手造成的。”

杜真的眉毛便耸了耸。

大双梁又道:“你素来心狠手辣,既已知道我二人的身份,不消明日我们这项上人头就保不住了。若是今日我们得不到这暖阳佩,只怕再也没有机会了。若要我们相信你的话,也不是不可……”

他的话语中渗出一股狠意来,道:“你只需断去右手大拇指,我们二人拔腿便走。”

孙小驹听得分明,便感到后背凉飕飕的一片。

这大双梁好生歹毒,若是杜真将右手的大拇指断去,便再也无法用右手去耍这大枪了,这身武艺得去了五层不止!

杜真必不会肯的,这分明就是个陷阱。孙小驹心下道。

只见杜真脸上怒气翻涌,紧紧地攥着立于身前的大枪杆子,慢慢地松开手指来,却又再次死死地攥住。良久他方道:“罢了,罢了。”

他将右手从枪杆上收了回来,用左手握住右手的大拇指,意味深长地在余老二和大双梁的脸上扫了一眼,直看得二人颇有些不自在。余老二便咳嗽了一声,而大双梁则垂下眼去。

杜真内息一吐,左手中顿时传来一阵“嘎嘣”作响的骨头碎裂声。

“叔叔!”杜婉惶急道。

杜真却挤出笑意来,道:“婉儿别怕,叔叔没事。”

孙小驹惊得目瞪口呆,难以置信地朝杜真的右手瞅去。

这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啊?

“二位可满意了?”杜真的身体微微颤抖,逼视着余老二道。

余老二愣了一下,忽然歇斯底里道:“杜真,你这个杀人如麻、十恶不赦的大恶人,你犯下的罪孽罄竹难书,今日我们二人便要替天行道,除去你这个大恶人!”

杜真笑道:“你二人如此费尽心思,原本就是想来杀我的吧?”

余老二却不答,只冷哼一声,便欺身上前,一个拳把式展开来,双拳如同疾风暴雨一般朝着杜真攻去。

孙小驹心下很是平静,只是淡漠地看着。他原本就是来杀这杜真的,既然有人代劳,又有何不可呢?

他无意中朝大双梁瞟去,只见大双梁原本正冷眼旁观,此时却突然狞笑着朝杜婉走去。而杜婉这个小女孩,浑然不知死期将至,倒在一旁替杜真拍手加油。

孙小驹瞧在眼里,便感到一股无名火窜上了心头。他紧了紧袖中的暮雪吟,便借着夜色的掩护朝书房摸了过去。

大双梁一把拎起小小的杜婉,便伸手朝她细细的脖颈扣去。

就在他的手搭上杜婉脖颈的一瞬间,突然感到一股寒意在背后袭来。他猛然一个拧身,顺手就将杜婉当作暗器掷了出去。他稳住身形,朝来人看去,只见这突然杀出的对头约莫二十,细眉小眼,头发微微卷曲,眉目间是掩饰不住的痞气。他此时正小心地抱着杜婉,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呸!”大双梁心下大定,便狠狠地啐了一口,道,“哪里来的泼皮,竟敢挡你爷爷的道。”

孙小驹正待开口,忽听杜真道:“小师弟,快带我婉儿走,这里我且挡着。大恩不言谢!”

他朝杜真望去,只见杜真此时正陷在余老二的拳影之中,那杆大枪荡出一片惨淡的银白来,死死地护在身前,虽一时无碍,但也只是在苦苦支撑罢了。

孙小驹犹豫了一下,杜真再次催促他走,他拗不过,朝大双梁做了个鬼脸,手中暮雪吟猛然刺了过去,便见场中亮起一道眩目的银光来。大双梁没料到他会突然发动进攻,心下大惊立时后撤几步。而孙小驹这一击不过是佯攻罢了,他眼见大双梁避让开来,便不再迟疑,一纵身出了书房,抱着杜婉施展出狐步往远处去了。

眼见孙小驹抱着杜婉夺门而出,大双梁和杜真同时长出了一口气,大双梁道:“杜真,我原本以为是你找来的帮手,原来却不是,你这劳什子的小师弟倒像个泼皮似的,要不然还真有些棘手。”

他瞥见杜真左手执枪依然悍勇难当,余老二一时间仍然近不得他的身,便将双拳捏得咯咯作响,也狞笑着欺身上前加入了战团。

一路上杜婉不住地回头张望着,又朝孙小驹道:“哥哥,求求你,你一定要帮帮叔叔他啊!”

孙小驹点点头,将她寻了一处僻静处藏好,便急切地往回赶去。

到了那书房前,正听见杜真的凄吼声,他心下一凛,却暗道:我原本就是来杀这杜真的,以了却老头儿的心愿,此时却去帮他,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我不管他是不是恶人,老头儿定然是死在他手上无疑的,只冲这一点,我便不该帮他。

但想起杜婉的哀求,他心下便又感到非常不安。

他顿时感到一阵迷茫。

就在这时,那书房内又传出发出一声怒喝声来,孙小驹便回过神来,猛一咬牙道:“杜真这家伙是该死,但也应该由我来,别人休想如此!他终究是老头儿的弟子,与我同出一脉,若是他死在了那两个混蛋手上,只怕老头儿又该生我的气了。我便先救了他,等有些事情问清楚了,再杀了他也不迟。”

他便紧了藏在袖中的暮雪吟,接着猛紧一提气,朝那书房中纵去。

触白刃,冒流矢,义无反顾,计不旋踵。莫道大义所在,但求方寸心安。

那书房内,杜真浑身是血地站在那里,左手擎着那大枪杆子。他的身上有两个触目惊心的血洞,孙小驹一见,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住手。”他道。

余老二和大双梁闻言停下手来,朝他看去。

大双梁道:“怎么,小泼皮,你想要架这梁子?可惜晚了,方才你若出手助他,或许还有些用处。现在,哼!”

孙小驹却不理他,目光越过二人,朝气喘吁吁的杜真望去,道:“还能战吗?”

杜真先是一愣,接着却大笑起来,也不顾笑声牵动了伤口,傲然道:“如何不能!手足尚在,自不能引颈待戮!”

“好!与我同战!”孙小驹被他的豪气感染,朗声道。

他便一个蹬踏腾身而起,接着朝着大双梁扑去。直到离大双梁只有尺许的距离时,方将暮雪吟猛然从袖中抽出,如同疾风怒电般朝他刺去。

大双梁用右手的指虎格开暮雪吟,然后用左手的指虎朝孙小驹轰去。

孙小驹收回暮雪吟,朝着大双梁的左手手腕啄去。大双梁故伎重施,仍旧用左手的指虎格开暮雪吟,再次用右手的指虎袭去。

如此走了几个回合,孙小驹心下狐疑,不知大双梁为何只守不攻,忽听到杜真的怒吼,他才幡然醒悟:这大双梁知道杜真身受重伤,定然支撑不了多久,便借故拖延时间,只需拖垮杜真,自己到时受到两面夹击,自然就岌岌可危了。

孙小驹心下冷笑一声,仍旧将暮雪吟朝大双梁刺去。大双梁见此,几乎形成了条件反射,右手的指虎架开刺来的暮雪吟,同时左手的指虎朝孙小驹袭去。孙小驹欺身上前,手腕一压一翻,暮雪吟便滑过指虎将之荡在了外围。他的左臂猛然使出缠劲,绞住了大双梁的右臂。同时在荡开指虎的一瞬间改抓为握,反手一剑狠狠地朝大双梁的心口刺去,便见一道寒意彻骨的流光直朝着大双梁袭去,宛若情人离别时那幽怨的一瞥,场中立时响起一阵尖厉的破空声来。

孙小驹的内息流转之间,大双梁便感觉自己的右臂好似被铁钳紧紧地绞着,一时之间竟是脱身不得。他顿时惊呼出声,内息毫无保留地涌入了左臂之中,整条胳膊看起来便粗大了三分不止,左手指虎则凶狠无比地朝孙小驹的胸口轰去,半空中立时响起沉闷的气爆声来。这一下若是击中了,是绝难逃脱身死当场的悲惨结局的。

他二人方一交手,便立成不死不休之局。但此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孙小驹所学的剑把式本就是生死搏命的招式,在此危急情况下,他骨子里的悍勇反倒被激发了出来。他不闪不避,反倒合身压上。

就在暮雪吟和指虎相错而过的时候,孙小驹心下一动,倒想起自己和杜真在酒肆中的那番切磋,想起自己手中那根被杜真击成碎末的筷子,在电光石火间他忽然有了一种大彻大悟的感觉。

正是情不可极,刚则易折!

大双梁情急之下将内息尽皆聚于这指虎之中,此时这指虎便是至刚之处,便似自己手中的那根筷子一般。孙小驹的脸上竟然露出了笑意来,眼前袭来的指虎也好像突然被放慢了无数倍。他手中的暮雪吟在半空中轻轻一拉,接着便在那袭来的指虎上“丁丁丁丁”轻轻地击了四下,然后便不顾一切地往大双梁的胸口刺去。

孙小驹这一击好似用尽了所有的气力和生命一般,暮雪吟再次刺出的那一刻,他的七窍中竟开始缓缓地流出鲜血来。

大双梁惊骇地看着自己左手的指虎突然间化作了碎末,同时眼前一道极亮的光点闪过,心口处便传来一股凉意——那是一种沁入心脾的冷,像极了苍山白雪日暮轻吟。他绝望地怒吼一声,就像一头垂死挣扎的野兽一般,指虎虽然被毁去了,可这一拳仍旧毫不停歇地轰了出去。随着这股凉意慢慢地弥漫开来,他的眼神兀自露出不甘,但身体却软软地垂了下来。

孙小驹虽然下意识地侧身躲避了一下,却仍被大双梁这一拳轰中了右臂,顿时感到整条胳膊都粉碎了开来,不住地传来让人疯狂的剧痛,仿若火炙冰扳蚁蚀兽啮,无休无止。他便知自己的这条胳膊彻底完了。

他皱着眉头用左手将暮雪吟拔了出来,这剑上沾着血迹,却仍然锃亮无比,好似一泓流动不止的秋水。

疼痛渐渐模糊了他的意识,突然随着一声凄厉至极的咆哮,便听到“刺啦”一声利器贯体而入的声音。

孙小驹强打精神,挣扎着抬起头来,正看到杜真如一个染血的葫芦一般立在场中。而余老二则缓缓地倒了下去,带着满脸的不甘和难以置信,那杆大枪搠穿了他的身体,好似将他钉在了地上一般。

“你……过来。”杜真口齿不清道,随即口中猛然蹿出一大口血来。

孙小驹缓缓走到近前,他的心里很不是滋味,没想到眼前这个人倒在无意中救了自己一命。可他一想到自己此次前来的目的,便又在心底暗叹了一口气。

杜真道:“小师弟,你……为何来此?”

“我是来杀你的。”孙小驹倒吸了一口凉气,道,“我是来替老头儿报仇的。”

杜真好似早已料到此事,倒露出笑意来,喃喃道:“是啊,老头儿是死在我的手上,但你可曾想过,若他没死,便是我被他杀死了。”

孙小驹一听,愣了好半晌,忽又问道:“那你告诉我,若是你今日不死,还会将那小山村中的村民都屠戮一空吗?”

他惶急地望着杜真。

杜真便哑然无声地笑了起来,终于涩声道:“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我杜真不是什么大侠,就是个大恶人。若我活着,我还会如此做的。”

孙小驹便厉声道:“他们都是手无寸铁的百姓,你何故如此残忍?”

杜真道:“为了斩草除根以绝后患,这都是他老人家教我的……”

孙小驹顿时像泻了气的皮球一般蔫了下去,良久都没有说话。

“你明明知道我想要什么样的答案,你就不能骗骗我吗?”他忽又低声道。

杜真的精神显得有些萎靡,开口道:“我很少撒谎骗人,这也是他老人家教我的。”

“哦。”孙小驹便应了一声,接着道,“你与老头儿之间的是非恩怨我并不清楚,我觉得你还算是个有情有义的汉子。在那酒肆中的时候,你本有机会除掉我,可你并没有如此做。我想你其实早已认出我来了吧?”

杜真点点头,却情不自禁地咳嗽了起来,他口齿不清道:“哎,我们这一脉总该留下个传人吧,要不然到了那边见到老头儿,他一定不会放过我的。”

“我原本想要放过你的。”孙小驹的脸上阴晴不定,猛一咬牙道,“现在既如此,那便真的留你不得了。”言罢,他左手擎着的暮雪吟便压在了杜真的咽喉上。

“也好,我伤了心白,又杀了老头儿,现在死在你的手上。也算是天道昭昭,报应不爽了。”杜真言罢,又看了他一眼,便一言不发地闭上眼去。

只要轻轻一划,一切便都结束了。孙小驹手握着暮雪吟,他的手渐渐开始颤抖,接着他的整个身体都剧烈地颤动起来,可这一下无论如何也划不下去。

“罢了!”孙小驹长叹一声,将这把好似秋水流动一般的暮雪吟收了回来,道,“我不杀没有反抗能力的人,你如今受此重创,即使活下来也与废人无异了。我不杀你,但是你给我记着,若你以后再做坏事,我便回来取你性命。”

他心下却暗道:我可真没出息!

杜真缓缓地睁开眼来,摇摇头道:“不必了,自家人知自家事,我已经活不成了。”

他看了看自己血肉模糊的身体,倒笑了起来,忽朝着孙小驹道:“小师弟,你把脸凑过来。”

孙小驹闻言愣了愣,终于还是将脸凑了过去。

杜真缓缓地抬起手来,朝着孙小驹脸上摸去。孙小驹下意识地想要避开,终于还是闭上眼去,只任由他摸着。

他似乎听见杜真轻叹了一口气。

“你不怕我偷袭你吗?”杜真的声音有些颤抖。

孙小驹睁开眼来,摇着头道:“我相信,你不会的。”

杜真便口齿不清地笑了起来,有那么一会儿竟有两滴泪水夺眶而出,他无比慌乱地伸手拭去,猛吸了一口气道:“老头儿这一辈子做得最对的,便是收了你这个弟子;做得最错的,便是收了我这个弟子。”

孙小驹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却又听杜真有些迟疑道:“暖阳佩……是在你那里吧?”

孙小驹点点头,道:“这宝贝是在我这里,你们这些人为了这一块小小的玉佩,掀起一场场腥风血雨,值吗?”

杜真口中又蹿出一口血来,吃力地摇摇头,道:“没有什么值不值的,我之所以想把暖阳佩据为己有,只是因为每次我一看到它,就想到我的前半生来,想起那一天天在杀的愧疚和被杀的恐惧中度过的岁月。其实暖阳佩于我根本无益,我所图的也不是这宝贝里的秘密,你懂吗?”

孙小驹想了片刻,终于摇了摇头。

杜真忽喘气道:“我就要死了,还要再麻烦你一件事。”

“你说吧。”孙小驹却又懊恼道,“你这样一个杀人如麻的大恶人,我脑子犯浑了,竟然答应要帮你。也罢,你都要死了,我也就不跟你计较这么多了。”

杜真便苦笑起来,道:“我死之后,希望你能够将我和他老人家合葬在一起。”

“你不是恨极了他吗,为何……”孙小驹疑惑道。

“当初他老人家给我的这条性命,最后便还给他吧。”杜真说道,“我杜真是恩怨分明的,你救了婉儿的命,我自当报答你。暖阳佩在你这里,我便将它的秘密告诉你吧。”

孙小驹一听,心下一惊,几乎是脱口而出道:“我不要听!”

“为什么?”杜真道,“若我死了,这宝贝可真就埋没了。”

“这暖阳佩害死了老头儿,害死了二师兄,又害死了你,还害死了许许多多的人。”孙小驹耸眉道,“它的秘密,我才不听,说不定哪天便要害死我,甚至害死更多的人。”

杜真的身体突然晃了一下,他道:“害死我们的并不是暖阳佩,也不是这宝贝中藏着的秘密,所以你不用害怕。我相信这宝贝在你手里,才不会被埋没,也不会害死任何人。”

“好吧,那你说说看。”孙小驹忽又摆摆手道,“算了,我还是不听了,老头儿让我帮这宝贝做回真正的玉,我若听了,便不成了!”

杜真便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剑,可安良除暴,可杀人犯禁;武,可欺凌弱小,可路见不平。可这剑和武又有何罪过呢?我便将这暖阳佩的秘密说一遍,听与不听,便由你自己做主。”

他便不去看孙小驹,自顾自道:“这暖阳佩中藏着的秘密,正是如何打开所有武者梦寐以求的武道至高境界‘心眼’的方法。我和他老人家都只修了些皮毛,便可看穿幻像,若依此法修炼,最终便可达到‘天视即为我视,天听即为我听’的境界。只是今日我才发现,我们是本末倒置了……”

孙小驹好奇道:“怎么?”

“若是心术不正,又妄谈什么‘心眼’!”

孙小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忽道:“你死了,杜婉怎么办?”

杜真道:“我原本孤苦伶仃一个人,尝尽人间冷暖,受尽白眼欺凌,逃到此处之后,我便买下了这处宅子,将那些乞儿都收留了进来,教他们武功,让他们不被人欺负。现在也好大一家子了……”

说到这里,杜真的神情有些恍惚,接着道:“婉儿也是个孤儿,与他们感情是非常好的,我走之后,婉儿有他们照顾,我也就放心了。”

孙小驹用嘴咬着剑柄,将暮雪吟小心地收入袖中。

杜真一见,道:“好剑。”

孙小驹的眼皮颤了颤,道:“你还没死吗?”

杜真有气无力道:“快了。”

“你怕死吗?”孙小驹怕他听不分明,便扯着嗓子道。

杜真道:“我怕。”

“你这样的大恶人,杀人不眨眼,也怕死吗?”

杜真本已闭上眼去,却又再次睁开眼来,道:“现在我真要死了,却又不那么怕了。”

孙小驹心知他真的快死了,便有一句没一句道:“你为什么又不怕了?”

“因为我知道死是什么了。”

“你就可劲吹吧。”孙小驹不以为然道,“你倒说说看。”

“我从不相信天命,可有时我常常在想——为什么有的人一生下来便是黄袍加身,有的人却是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呢?为什么有的人一辈子健康平安,有的人却又灾祸不断呢?”杜真倒似说了一个毫不相干的事情,又道,“我活了也四十有三了,现在总算弄明白了。上天是最公平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便是最大的公平了。生即生矣,这是由不得我们选择的,这充满苦难的世间总是要走上一遭的。”

杜真好似回光返照一般,竟然容光焕发起来,又道:“不管你怨也好,恨也好,不舍也好;不管你穷苦潦倒也罢,锦衣玉食也罢,平平淡淡也罢;不管你是放浪形骸,还是囊萤凿壁,抑或是十年辛苦磨一剑——上天早已在那里,在我们所看不到的地方,却又实实在在地给我们每个人都准备了一场盛大的安眠。从此你就可以卧眠大地、得享永年了。你可以舒舒服服地、想睡多久便睡多久……”

他的嘴角忽又缓缓地溢出血来,声音也渐渐变得低沉:“这样的结局,细细想来,竟是如此的惊心动魄呢。上天殚精竭虑地为我们困惑不安的人生旅程,策划了这样一场说不清悲喜的落幕,或许便是唯一真正的公平了。若是能够葬在故土,这魂魄有了所归之处,便是值得喜极而泣的莫大恩赐了!”

孙小驹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

半晌,他方回过神来,忽然一拍腿道:“糟了,我忘了一件事,我也不知老头儿死在哪里了,喂……”

他朝杜真望去,却见后者早已软软地倚靠在墙上了。

时光匆匆,如陌上轻烟倏尔即逝。

转眼之间那年味便去得远了,这小山村中的贫苦人家又开始为了养家糊口劳累奔波了。娟子的孩子也终于出生了,可惜却是个女婴。李大娘虽然心下有些不悦,但看着那女孩眉清目秀的样子,虽然难免要为多了一张嘴发愁,但总归是高兴的。

但那女婴不知为何,出生之后竟然不哭不闹。这下可把李大娘吓坏了,任凭她或拍或掐,甚至故意不让这女婴吃奶,但这女婴就是不哭不闹。

难不成是个哑巴?

时值仲春,但见野绿连空,天青垂水。原本光秃秃的山上,也出现一道若有若无的绿意来——草色新绿,乍暖还寒。而那几棵稀稀疏疏不知死活的树木,也吐出或黄或绿的春意来。抬眼望去,飞翠流黄,一片逼目而来的盎然生机。

这日,李大娘正抱着这女婴站在门口,突然便瞅见一匹老马走进了村子,走进了她的眼底。

那马是疲倦的,鞍是破旧的,连辔头的皮子也磨出了毛刺。马上的骑手也不吆喝,只任由那匹老马踏着碎步疲沓地朝前走着。

这小山村里平常是极少来外人的,这老马方一出现,李大娘的注意力便全被吸引过去了。那马沿着村中那条黑得发亮的小路朝前走着,最后竟然停在了她的面前。马上那骑手戴着一顶斗笠,低低地压在脸上。他径直走到李大娘面前,痴痴地看着她手中的女婴。

李大娘这时才发现他有一条胳膊软软地垂着,立刻心生警觉,朝后退了一步,但那女婴竟咧开嘴露出笑意来。那骑手呆呆地望了一阵,好半晌才回过神来,用微不可闻的声音喃喃自语道:“ 嘿,这全天下人都争着抢着要的宝贝,我偏偏不要!”

他在怀中摸索了一阵,倒寻出一块龙纹黄玉来。那女婴一见,竟然伸出那小小的手直朝那玉抓去。

“给她戴上吧。”那人将手中的龙纹黄玉递了过来,同时低声道。

那声音沙哑难听,喉间仿佛堵着什么东西似的。

那女婴抓着胸前刚刚戴上的龙纹黄玉,竟然“咯咯”地笑出声来。

见此情景,李大娘心下一喜,正要道谢,却见那人指着自己怀中的女婴道:“可有名字?”

“我们乡下人,不识字,哪里起得什么好名字。若是先生愿意的话,便给她起个名字吧。”

那人叹息一声,良久方道:“就叫她‘暮雪’吧。有了这暖阳佩护佑,她应该能够平安长大了。”

李大娘抱着怀里的女婴晃了晃,有口无心道:“暮雪啊暮雪,你快快长大吧。长大了就找个好人家的小子嫁了吧,只要别像小驹那般整日游手好闲就成了。”

面前那人身子便颤了一下,接着用力压了压头上的斗笠,发出一阵难以自抑的大笑来。

在那大笑声中,那人便翻身上马。那匹老马再次踏着碎步,沿着那条黑得发亮的小路疲沓地朝村外走去。那人坐在马上,竟开口唱了一支曲儿:

“徒留满堂花尽谢,剩谁醉里几度眠?

前朝似等闲,何处红叶;

浮生逃此劫,乘风谁愿?

……

流年难渡寄鸿雁,管弦呕哑泣如血。

苍山尽覆雪,此处红叶;

相顾自无言,乘风我愿。

……”

那声音是很难听的,却透着一股怪异的感觉,仿佛融进身周的风里去了。

彼时薄云轻翳,四野岑寂,天若琉璃。而那匹老马驮着他,就在那歌声里缓缓走出了村子,转过那山坳之后,便如同消失在了云里一般。


更新时间:2025-07-07 07:09: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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